燕鸥一听,笑了——似乎在所有外人看来,都是自己黏着季南风,但只有他们俩自己知道,自己一个人的时候,还能勉强维持正常生活,但季南风离了自己,那可就真是要了命了。
想到这里,他又深深叹了口气,麻醉师听了,真就以为他想季南风想得惆怅了,立刻转移走话题:“你们在一起多久了?感情这么好?谁追的谁?跟我讲讲呗。”
他一边听着麻醉师在他身边准备药物和器械,一边念叨着回忆道:“我们在一起七年啦,是我追的他。”
燕鸥知道,麻醉师跟自己闲聊,是为了让自己放松下来。但事实确实如此,一讲到和季南风相关的事情,他就忍不住整个人都开心起来。
“我们俩都是美术生,他比我大一届。他是北京人,我是南京人。高中的时候我们一南一北,隔着半个中国我都听说过他的厉害。”燕鸥笑着说,“老师上课的时候给我们看过他的作品,当时第一眼,就被他的画深深吸引住了……我发誓他真的是我见到过最天才的天才。”
季南风出生在艺术世家,从父母到爷爷辈,都是业内叫得上名号的大拿,因此,他的绘画天赋和艺术素养是从娘胎里就带出来的。
第一次接触到季南风的作品时,燕鸥正在南京集训,因为看惯了应试教育里太多中规中矩、缺乏灵魂的画作,当老师拿出季南风的作品展示给大家看的时候,似乎整个画室都吹起了一阵不一样的暖风。
季南风的作品功底扎实、技巧成熟,但却并不拘泥于叫人压抑的条条框框。他的构图随性又精准,色彩大胆而热烈,只叫所有闷在画室里快要发疯的艺考生们,都为之眼前一亮,尤其听说这幅画的作者,只是比他们大一届的应届考生,所有人都不免发出一声惊叹。
但老师只是给大家欣赏了一圈,就开口道:“这种画大家就看看就好,不要随便模仿他的画法,当然也不要因此焦虑,现在你们要做的,还是老老实实打好基本功。”
这句话的意思大家当然都能明白——季南风所展现出来的天赋,已经是绝大部分人的上限都无法企及的,与其为这种虚无缥缈的极端隔离焦虑,倒确实不如踏踏实实专注当下。
话虽这么说,但从那天起,燕鸥就已经牢牢记住了“季南风”这个名字,而那个远在天边、未见其人的人,也时不时带着他的画作,走进燕鸥的梦里。
燕鸥回想起那段时间始于作品的心动,笑了笑说:“我这一生只有两次一见钟情,一次是见到了他的画,一次是遇到了他的人。”
一旁,忙着为手术做准备麻醉师,听了他的故事,眼里都忍不住露出笑意来。燕鸥瞄了她一眼,知道准备得差不多了,便卖起关子来:“好了,这次就说到这里,欲知后事如何,且听我醒来再跟你分解。”
麻醉师笑起来:“就为了这个,也必须让你好好醒过来。”
燕鸥的紧张因为这场对话一扫而空,从小就害怕静脉注射的他,居然也就这样安稳地看着针头朝自己的脚踝扎去。
身体有些发飘,眼皮子也开始发沉,接着,他就看见麻醉师拿着一张面罩,朝自己的脸盖过去:“不要紧张,睡一觉就好了。”
睡一觉就好了,燕鸥在浓浓的困意中闭上眼——醒来就又能见到季南风了。
燕鸥或许是整场手术中最轻松的人,他不需要工作,不需要等待,唯一的职责就是在麻醉的作用下做一个好梦,而门外等待着的、被分明排除在本场手术以外的季南风,却正经历着他人生目前为止最难熬的几个小时。
从看着燕鸥从眼前被推走,到医生让他签麻醉同意书、跟他介绍手术情况,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会扰得他心神不宁,坐立不安。
他提前做好了所有迎接燕鸥的准备,帮他整理好床铺、给他准备好需要的东西,提前咨询医生相关的护理细节,忙完能忙的所有事情,时间似乎并没有过去多久,而他此时能做的,除了为他等待祈福,别无其他。
季南风又飞似的赶回手术室门口,那扇厚重的门与刚才没有什么变化。
他站起来又坐下,实在没有心思去做别的事情打发时间,只能反反复复翻看着医生给的报告,每一个熟悉的字句都让他紧张不已——因为要积极调整心态,秉持着无知者无畏、无畏者长命百岁的心理,燕鸥从入院开始就极少去主动了解自己的病情,但作为陪护的季南风,却在私下里查找了无数资料、了解了许多相关的知识。
俗话说久病成医,季南风陪燕鸥治疗还没多久,掌握的相关内容就堪比半个专家了——开颅手术的过程、风险、难度,以及燕鸥这样的状况,有多少可能会损伤到功能区,他有多大的概率没法像先前那样健全地走下手术台。这些事情,他都太清楚了。
也正是如此,他才庆幸燕鸥一直对自己的情况糊里糊涂的——哪怕能少一点紧张和焦虑,对燕鸥来说都是好事。
但毕竟从发病到手术,一切都还是来得太快,给他们消化的时间也真的太短,此时此刻的季南风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他不能接受手术有一丁点的意外发生,他不能接受燕鸥有任何闪失,但他又控制不住自己像往常一样,把事情往最糟糕的方向去想。
正在他紧张地来回踱步时,一声嚎哭声从走廊的另一头传过来。
“医生……医生……我求求您救救他……”
季南风下意识转过头来,一辆推车正被一群人从远处轰轰烈烈推来。
此时,一个浑身插满管子、甚至看不清脸的病人躺在推车上,身后是一位五十岁上下的女人。
她哭着追赶在队伍的后面,似乎随时都要瘫倒在地,却又有一股巨大的能量支撑着她去追赶远处的推车。
没跑几步,推车便被送进手术室里,女人被沉重的大门挡在门外,仿佛一个无情的手将她狠狠推倒。她晃悠了几下,一个重心不稳瘫倒在地,接着便靠着墙根捂着脸,嚎啕大哭起来。
季南风慌忙上前把她扶到长椅上坐好,又拜托护士给她冲了杯糖水。他听着女人断断续续的哭号,这才明白过来,她的丈夫出现了严重的术后感染,现在正在被紧急送去抢救。
“明明前几天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这样了……”女人捂着脸哭道,“早知道、早知道这手术就不做了……”
季南风听得面色苍白起来——他现在正处于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状态里,手术刚开始没多久就遇到这样的悲剧,难免引得他开始胡思乱想。
他感觉到了自己的全身都在发冷,就在他手心的汗快要把报告单揉碎的时候,他就听到了一串清脆的脚步声——这声音没有任何一丝踌躇与杂质,清爽得和整个压抑的环境格格不入。
季南风回过头去,就看见一个熟悉的小光头从远处蹦蹦哒哒跑来。
是杜小康来了。季南风愣了一下,不知道这孩子这个时候到这个地方来是要做什么。
那小孩儿平时和燕鸥比较玩得来。至于从不参与他们对话的季南风,对于他来说,只不过是一个话少得有些可怕的哥哥罢了。
因此当这小孩儿像个小火箭一般直奔着自己冲来的时候,季南风其实是有些惊讶的。
——他对除了燕鸥之外的所有人都很话少,就连小孩子也不例外,很巧的是,杜小康也是个话不多的孩子。他快速坐到南风身边之后,一大一小两个人面面相觑,半天蹦不出一个标点符号来。
尴尬沉默了许久,杜小康才硬着头皮问了一句:“燕鸥哥哥是在做手术吗?”
季南风只能点了点头,说:“是的。”
杜小康也严肃地点了点头,又沉默了好久,才问他:“你是在等他吗?”
季南风说:“对。”
杜小康又扭头看了他一眼,似乎又觉得看不够,便从长椅上跳下来,站在他的面前直直打量他的脸。
似乎是观察了很久,他才开口:“你现在很害怕,对吗?”
季南风被说中了心思,心脏轻轻收紧了一下,这才虚虚握住了拳头:“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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