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说话,在刺耳的斥责声中,沉默地等待对方发泄完脾气,长久地,长久地,直到嘟嘟的忙音传来,才将听筒挂回原处。
屋外的北风更猛烈了,在高耸的市区大厦间横冲直撞,摧枯拉朽,落地玻璃发出急促摇晃的声响。
办公室的门“嘭”地一声被撞开,来者如一阵飓风般闯入,面露急色地张口:“知理,你这次做的真的有点过了,我们要好好谈一谈。”
叶知理略微一抬眼,又将头低回去,淡淡地:“你来做什么?”
訾衍无奈道:“我们老大正在气头上,不想见你,部门派我来跟你沟通。”
叶知理面无表情地:“有什么好沟通的,木已成舟,业务部门有什么不满的可以去法院说。”
訾衍问:“你怎么不事先和我们商量一下呢?有什么不可以通过谈话来解决,非要一下子就跨到最后一步吗。”
叶知理放下手中的钢笔,抬起面颊:“有什么好商量的,立场决定你们说什么话。”
訾衍重重叹口气:“知理,你知道吗,被开除的客户经理业务能力很强的,这些年替银行挣了不少钱。外面现在议论得厉害,大家都在说反洗钱部门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叶知理翻个很明显的白眼,没好气地:“丢了什么西瓜,犯罪所得吗?”
第67章
訾衍仰头露出绝望的表情,声音从嗓子眼儿里勉强挤出:“有钱人的钱几个是干净的,你就不能装点瞎?”
叶知理不为所动,冷冷道:“不能。违反反洗钱法律的员工,不仅会终止雇佣关系,还将面临民事处罚和刑事处罚。这点在入职的时候就说清楚了。”
訾衍在书桌对面的沙发上颓废地坐下,双手捂住面庞,声音无比沮丧:“现在业务部门人人自危,你让我们怎么展开工作?”
叶知理冷静地:“反洗钱合规部属于监管部门,我们是在合理的范围内做合理的事,有权直接和董事会沟通。业务部门应该感谢我们手段果决才是,不然银行将面临巨额民事罚款。”十分铁面无私。
訾衍用手抹了把脸,面色沉重地看向叶知理:“我们部门的人今年都能参加银行的年会吗?”
他真正想说的是,没有人再被开除了吧?
叶知理举杯抿一口茶水,淡淡道:“看你们的表现。”
訾衍用手抵住额头,悲不自胜。
叶知理放下茶杯,道:“马克思在资本论里说过,如果有百分之十的利润,资本就保证被到处使用;有百分之二十的利润,资本就活跃起来;有百分之五十的利润,资本就敢铤而走险;有百分之百的利润,资本就敢践踏人间一切法律;有百分之三百的利润,资本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冒着绞首的危险。”
訾衍双目失神,喃喃地:“我们私人银行业务客户经理,在你眼里就是这种形象吗。”
叶知理神色淡定:“没那么夸张,也就头上两个犄角,背后一对薄膜翅膀,一根尾巴,手里拿根红叉子吧。”
訾衍仰着身子躺倒在沙发上,四肢敞开,目光迷茫地望向天花板:“大家这么劳心劳力,也不过是想多挣点钱而已。”
他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基层员工每天早上七点多就得到银行网点,为开门做准备,下午五点关门后,还要清点现金、轧账、装运钞车,晚上还有各种业务培训、学习。加班是家常便饭,一天的工作往往超过十二个小时,还没有加班费。到处都是高清摄像头,一举一动都受监控,手机屏幕上的字都能看得一清二楚。态度不好投诉,流程不规范投诉,服务不标准被检查监控的看见了,通报,罚款。”
叶知理点点头:“银行就是一个层级分明,压抑人性的地方。”
訾衍依然望着天花板:“前年不是还有个女职员熬夜加班,结果巧克力囊肿破裂,凌晨被救护车拉去医院。”
叶知理关闭电脑,将笔记本塞进抽屉里:“话虽如此,银行有银行的规矩,有必须遵守的法律法规,必须承担的社会责任。我们属于大型金融机构,不可能脚踩西瓜皮,滑到哪里算哪里。”
言罢从书桌前立起身,抓过厚外套披在肩上,走出办公室。
踏出写字楼大厅,暖气迅速消散,外界空气冷冷冽冽,如一把冰锥直插鼻腔,让人从天灵盖到脚趾尖儿透着清醒。寒风迎面扑打在眼眶、鼻尖、耳垂,双颊,不出几分钟就冻成红色。
叶知理独自一人站在台阶上,抬头看一眼对面高楼的玻璃幕墙,额前发丝在狂风中剧烈地飞舞。他双眼失神地盯着上空,一动不动,仿佛那里是一片虚无。
“叶先生好像经常盯着对面那座大楼呢”,有个声音从身后传来,“我都看见好几次了,叶先生对着那边发呆。”
叶知理转过身,洛非端着一杯咖啡款款走过来,带着现磨咖啡豆的香味,和缓缓上升的蒸汽。
叶知理无心应对,潦草地打个招呼:“我下午请了半天假,不在银行。”
洛非仿佛听到什么了不得的消息似的,眼睛睁圆道:“叶先生这样的工作狂竟然请假,真是天下奇闻。”
叶知理抬头呼出一口气,唇边是白色的气体:“有点累,大概是新年第一个工作日的缘故吧。”
洛非突然想到什么似的,一下子抓住叶知理的手,眸光发亮地:“难得叶先生下午有空,我带你去看一样东西。”
叶知理微微蹙眉:“这么冷,不想去。”
而且也很疲惫了。
非常非常的累。
洛非攥住他的手没有松开,神色认真:“听我的,叶先生不会失望的。”
汽车沿着盘山公路蜿蜒而上,叶知理鼻尖抵在玻璃上,望着外面灰蒙蒙的景色,“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洛非故作神秘地笑了笑:“你不是一直唉声叹气,说自己还没有看够今年的雪吗?”
“嗯。”叶知理呼出口湿润的气,成为玻璃上模糊的一团。
洛非道:“山顶上还有一点雪没化,我们还来得及。”
汽车在一处空地上停下,二人拉开车门下去,沿着铺满石阶的小道慢慢朝山顶爬。越往高处走,眼前的白色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稠密。
积雪覆盖在干枯的树枝上,覆盖在低矮的灌木丛上,覆盖在泥土与石块上,因为寒冷与人迹罕至而没有消殒丝毫,堆叠得圆润,蓬松而柔软。
抵达山顶的时候,目光所及之处一片雪白,一踩下去一个清晰的脚印,吱吱作响。
冬雪的确十分的可爱。
洛非笑道:“如何,不虚此行吧?”
叶知理没有说话,闭上眼睛深深吸入一口清冷的空气,贪婪地想要将这片雪景全部印刻在脑海中。
这是他繁忙的人生中,为数不多的一小片空白。
这一刻,不为任何人而存在,独独属于自己。
叶知理在山顶安静地站了一会儿,轻声道:“我们回去吧。”
洛非点点头,两个人转身的一刹那,有什么东西如一把利刃,不由分说劈开厚重的云层,从阴暗的天空倾泻而下。
瞬间积雪仿佛被镀上一层金,高处的枝丫也成为一道道金线,无所畏惧地向天空伸展。
叶知理回过头,忍不住欣喜:“出太阳了。”
二人踩着积雪下山去,脚下好似铺着金色的毯子,叶知理忘记寒冷一般,步履轻快,连鞋子湿了也浑然不觉。
回到车上,开了暖气,才打了两个喷嚏,挂下一小串鼻涕。
洛非对着外面明晃晃的光线眯了迷眼睛,道:“明天这些雪也要化了。”
叶知理将手伸进金色的阳光里,惋惜般地:“美好的东西总是留不住,虽然短暂,但对我而言已经足够了。”
洛非拧转钥匙启动汽车,调整方向盘,缓慢地朝山下行驶。
叶知理单手托着腮,似乎陷入回忆中似的,半晌道:“我小的时候,家里条件不好,没有自来水,一直用井水,冬天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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