訾衍一脸始料未及的表情,结巴半天,道:“那、那也还是必须得去。总之,不能逃避问题。”
叶知理再次闷闷地回答:“哦。”
“还有一件事情,知理”,訾衍的表情突然变得极为郑重,嗓音也低沉了,“行里民怨沸腾,让我一定要跟你提出来。”
他深吸一口气,神色严肃:“你能不能不要总把会议安排在星期五下午,这么缺德冒蓝烟的事情。”
第70章
晚上下班的时候,叶知理推开玻璃门,发现有个人正在电梯旁等他,西装革履,拎着公文包,春风满面。
那人笑眯眯地:“你出来啦?”一副老相识的口气。
叶知理尚未来得及应声,訾衍从玻璃门后慌慌张张地跑出来,边喘边道:“知理晚上和我一起吃饭,我们已经说好了的。”
“哦?”洛非狭长的眼睛眯起,打量来者一眼,满面春风立时化作腊月冰霜,“訾经理,我正好找你有点事情。”
訾衍挺起胸膛,面无惧色地:“洛律师,我正好也找你有点事情。”
不要以为你是我客户我就怕你。
叶知理夹在中间,面无表情道:“那你俩出去吃饭好了,我要回家休息。”
洛非和訾衍在无声中对视,眼神中似乎有闪电雷鸣,劈啪作响,山雨欲来。坚持数十秒钟,訾衍率先败下阵来,哀叹般地:“大家一起吃顿饭吧,我请客。”
唉,对着大客户,强硬不起来。
客户经理在客户面前,是真的卑微。
不跑业务,不拉单子的人不会懂。
尤其想到今年面临的绩效压力,訾衍更加感到涕泪纵横,悲不自胜。
银行里有业务经理为了争取资产管理额度,帮客户接送小孩上下学,送客户小孩去上兴趣班,辅导客户小孩写作业,被客户小孩气到吃速效救心丸还得强忍,赔个笑脸。
对自家小孩都没这么伺候过。
面对大客户,就是这么卑躬屈膝,就是这么奴颜媚骨,就是这么指鹿为马。
太难了。
太难了。
太难了。
洛非在一旁看着,风凉道:“訾经理,一顿饭而已,吃不了你多少钱,用不着这么伤心吧。”
三人驱车抵达市中心一家高级餐厅,跟随侍应生的引领,来到一处僻静雅致的包间,各自落座。
洛非打开菜单,笑道:“既然訾经理请客,那么在下就不客气了。”
叶知理用温热的毛巾擦手,道:“银行宴请客户的限额是每人两百块钱,如果这顿饭超过六百,訾衍就不能向行里申请报销了。”
洛非挑眉道:“这么严格?”
叶知理点点头:“这是行里反腐败规定限额,超额就要面临反腐败调查,一旦坐实腐败行为,员工个人和所属机构都将受罚。我记得前些年法国一家处于行业垄断地位的公司违反欧洲反腐败法,被罚了一亿多欧元。”
訾衍拍一把大腿,痛心道:“点吧点吧,出来吃就是要开心,这顿我自掏腰包,大家敞开来吃,不用替我省钱。”
洛非笑道:“这么看来还是做个体户好,没有那么多条条框框,报个销也是一句话的事。”
訾衍认命般地:“那是,我们这种打工人,哪能跟您当老板的比。”
叶知理翻开菜单,道:“那我要吃澳龙。”
洛非认真研究一下,摸着下巴道:“三个人一只不够吃吧?得点两只。”
两个人交头接耳商量的间隙,訾衍伸手摸摸裤兜里的钱包,感觉它已经瘪下去了,未语泪先流。
侍应生将泡好的茶叶端进包间,为三人斟茶,又轻手轻脚合上门离开。
洛非举起茶盏,有意无意地问:“上次那个协助客户洗钱被开除的经理,后来又起诉银行,要进行劳动仲裁,结果怎么样?”
訾衍似乎还沉浸在被痛宰一笔的悲伤中,双目失神地:“我行积极应诉,已经在一审中获胜。”
洛非抿一口茶水,满意地咂嘴点点头。
叶知理望着杯中澄澈的茶汤出神,喃喃道:“法网恢恢疏而不漏,不该做的事情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做,因为一旦开始,就再难回头了。”
包间的门被侍应生推开,一道道菜品接连送上,有蒸有炸,有煮有烹,颜色鲜润而油亮。摆盘更是十分精致风雅,有花瓣,有碎石,有翠竹,仿佛吃在画中。
訾衍一看这阵势,就知道这顿饭不会低于四位数了,面上的悲苦又多一丝。
洛非拾起筷子道:“外资银行的佣金这么高,可以说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待遇,为何员工还冒着巨大风险去协助客户洗钱呢?”
訾衍夹一口虾肉塞进嘴里,鼓鼓囊囊道:“这跟钱没关系,跟人的想法有关系。你给他再高的薪水,他也还是会这么干。”
叶知理点点头,用筷子去戳龙虾壳内雪白剔透的肉。
洛非夹一块白灼芥蓝放入自己面前的碟子,笑道:“我常常思考,一个普通人,没有任何不寻常的背景和非凡的人际关系,做着普普通通、朝九晚五的工作,月月拿着死工资。万一某天突然天降一笔八位数的横财,需要把这笔钱洗白,要怎么做?”
訾衍停下咀嚼,目光自然地转向叶知理:“可以洗吗?”
叶知理用筷子拨弄着盘中的菜,点点头:“可以洗。”
洛非颇感兴趣地眯起眼睛:“哦?”
叶知理用筷子在盘中划着几道没有意义的线条,慢吞吞道:“普通人洗钱,最大的困难在于资金构成过于单纯,如果账户内交易金额和次数突然发生剧烈波动,一眼就可以看出来。如果是朝九晚五的死工资,那么每月入账几乎是固定的,每月出账无外乎是房贷车贷,日常开销,并且额度也在五位数左右。”
顿了顿,“背景普通,人际关系单纯,就意味着没有其他渠道可以流通、转化、操作资金。即便持有少量股票、基金、债券、贵金属、不动产,充其量也就是个高级散户水平,想要洗白一笔千万、甚至亿元的横财是远远不够用的。”
訾衍想了想,点头表示同意。
叶知理道:“因此普通人想要洗钱,最先应该做的,就是让你的财产构成复杂化,并且容易转化财产形态,使人难以追查这笔横财的初始来源。”
洛非眼珠微微一转:“有道理,可具体怎么操作呢?”
叶知理捏着筷子,将盘中一片青菜揉得皱巴巴,道:“首先,你得找一个资金密集型的商业活动,最好是大量用到现金的生意。其次,你需要一个道德沦丧的律师,钱到位的话这样的人并不难找。然后,你需要一个贪财如命的会计,一个守口如瓶的企业法人,和一群智商不太高也不乐意多管闲事的员工。”
訾衍点点头:“这听上去难度的确小了很多,普通人伸伸胳膊还是可以够到的。”
叶知理扒拉一下碗碟边缘,道:“在众多的商业形态中,有限责任公司是最容易被滥用的,注册门槛不高,公司建起来后操作资金特别方便。再请个挂名的法务,要是怕查的话,直接租条船,开到公海上。”
訾衍笑了笑,道:“这么看来,当律师的确能从黑白两路捞到不少钱。”
叶知理点点头,朝嘴里塞进一块土豆,嚼了嚼:“那是,资本家的法务可不是白请的。每年那么多的钱,你以为资本家傻?”
洛非赶紧低头吃菜,装作一副和自己无关的样子。
訾衍不动声色地扬起嘴角,努力忍笑。
叶知理将土豆咽下去,喝口茶润润嗓子,道:“总而言之,就是可以洗,普通人也可以洗。只不过可能受到行政处罚、民事处罚和刑事处罚,自己掂量掂量呗。”
洛非抬起头,马屁道:“叶主管说的是。”
叶知理想起什么似的,对着洛非:“我下周要去东南亚出差,大概四五天的样子,你不用每天等我下班了。”
訾衍双手托住下颌,打趣道:“这可是知理第一次出国哦,意义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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