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从地平线那端爬起没多久,金边的温度已经升得很高了,阳光滚烫,炽热的光线灼烧着黄土密布的路面,走几步就一脑门子汗。
这座位于东南亚的小国属于热带季风气候,并无明显的四季之分,永远都在过夏天。此时恰逢柬埔寨的旱季,几个月里一滴雨也不下,土地干涸得可以冒烟,空气更是灼烧到了极点。鼻腔里、口腔里都充斥着可以把最后一丝液体都蒸发殆尽的酷热。
叶知理踩着廉价的夹脚人字拖,穿着破旧的T恤,挤在赌场后门的人群中,面孔被晒得微微发红。鼻尖嗅得到尘土的气味、皮肤汗腺散发的酸味,还有不知什么食物腐败的臭味,直冲天灵盖。豆大的苍蝇绿而发亮,嗡嗡地挥之不去,一团接着一团,但周围的人们浑然不觉,只急着向前涌动,面孔布满焦躁,嘴巴微张,生怕错过任何机会。
“不要挤,不要挤!”一个身着黑色西装的男士朝下方喊,“内厅只要女的,男的不要!”
“女的都到前面来!”
“我再说一遍,要女的!”
“年纪太大的不要!超过四十岁的不要!”
“挤什么,不要挤!往后站!”
下方的人们充耳未闻似的,一张张急切的面庞仰起,脖子伸得老长,汗水随着动作滴落,有人高喊:“哪有女的来应聘啊,都是大老爷们儿!”
黑西装男环视一圈,的确没几个女的,年纪也都不小了,有一个头顶甚至有了簇簇白发。他掏出手机打给什么人商量一下,神情颇为无奈。半晌挂掉电话,吩咐身边的人:“年纪太大的不要,太粗夯的不要,挑几个瞅着机灵的,等会儿统一带到里头面试。”
叶知理赶紧用手拨开汹涌的人群,拼命挤到前面拿了号。
或许是托长相干净的福,加之常年坐在办公室里甚少接触阳光,在一众肤色黝黑的糙汉中还算顺眼,叶知理被带到赌场人事的办公室,一同过去的还有其他几个年轻男性,看上去也就十八九岁的模样,面庞青涩稚嫩。
地毯已经十分陈旧,布满褐色污迹,还有各种鞋子踩过的脚印,乱糟糟,横七竖八。这里没有空调,空气浑浊,各种古怪气味混杂在一处,有古龙水味,有饭菜味,有脚汗味,有廉价家具的合成板材味。头顶上方的老式风扇呼呼转动着,叶片沾着黑褐色油垢,搅起一股燥热的风。
叶知理手中的号码纸早已被汗水浸湿,字迹模糊,T恤衫紧贴着湿黏的身体,勾勒出肩胛骨的起伏。他用手擦一把额头的汗,手还未来得及放下,前方突然传来一个声音:“你叫什么名字,什么学历,为什么来应聘?”
叶知理赶紧用T恤抹一把手,挺起身道:“我、我中专毕业,原先在工厂干活,厂里太累太辛苦了,工友操作机器轧断了手指,我吓坏了,不想在那里干了,才来这里。”言辞恳切。
那人上下打量一眼,问:“端茶倒水,看客人眼色,会不?”
叶知理赶紧点头,连声道:“会的会的,这些我懂。”
那人随手一指:“你在外厅吧。”
叶知理犹豫一下,揪着衣角,小声地:“我想去内厅,可以吗……”目光闪烁。
那人轻蔑地嗤笑一声,眼皮也懒得抬:“内厅,就凭你?内厅可是专门服务VIP的,要管筹码、看赌桌、算数字,一般人可干不来。”
旁边几个小男生也忍不住发出低低的哄笑,看叶知理的眼神像看西洋镜似的。
叶知理弯腰恭恭敬敬地:“伺候人我会的,察言观色也会的,数字也懂一点的。”
那人收起脸上的笑容,冷哼一声:“赌桌上的数字可是很复杂的,大学生都未必算得明白,你以为是菜场买菜呢。”
叶知理软下声音,几乎是哀求地:“您给我一个机会吧,我干活很认真的。我有朋友以前在VIP厅干过,天天跟我吹嘘,说多豪华多有钱,我特别羡慕他,我也想见见世面,求求您了。”眼角因焦急而微微发红。
那人伸出一根小拇指掏掏耳朵,神情不耐烦地从桌上扯过一张纸,丢过去:“这是足球甲级联赛的比分预测赌局,后面是各种结果的概率,你晓得这个是什么不?知道的话就让你进内厅,不晓得的话就没门儿!”
叶知理瞟一眼那张薄薄的纸页,随即将眼睛垂下去,小声道:“晓得的。”
停顿一下,“这是按照泊松过程计算出的泊松分布概率。虽然足球比赛的射门是随机事件,但进球次数会随着时间的增加构成一个泊松过程,遵循这个数据模型就可以计算出比赛中可能出现的比分结果分布概率。”
第74章
Poisson Process,即泊松过程,是一种累积随即事件发生次数的最基本的独立增量过程。
叶知理对足球一窍不通,从未关注过任何球队或者球赛,连皇家马德里是哪个国家的都不晓得,这次居然涉险过关,连他自己都觉得惊讶。
大学物理课上,教授曾经提到放射性粒子衰变,说足球队中的进球与放射性粒子衰变都遵循了相同的数据模型。
这种毫无用处的知识,幸亏他还记得。
叶知理默默想着,伸手调整一下领带,对着全身镜拽了拽西装背心下摆,肩胛及胸腔随着动作自然扩张。他深深吸入一口气,打开员工休息室的门,穿过长长的走廊,目不斜视步入赌场。
甫一踏入,这里金碧辉煌,珠围翠绕,浮光跃金,与破败简陋的柬埔寨截然两个世界。鲜红的地毯,大理石台阶,镀金扶手,巨大的水晶吊灯如瀑布般从天花板悬垂而下,高大的艾奥尼亚立柱顶端雕刻着精细繁复的茛苕叶, 很难想象这样的奢华,出现在一个人均月收入只有几百美元的贫穷国家。
专门服务VIP客户的内厅,其豪奢程度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甚至洗手间马桶盖都是镀金的。
来到赌场工作已经是第五天,每日除了面对吹毛求疵的大堂经理、见钱眼开的领班、稀奇古怪的赌客、各种出其不意的小状况,还得留心可能与洗钱相关的蛛丝马迹,一心三用也不够。
前天晚上有人喝醉酒挑事,因为是熟客,无人敢得罪,只能任由对方满脸通红地无理取闹。叶知理的白衬衫上沾满呕吐物,马甲扣子也被拽掉一颗,凌晨三点还在用塑料盆接着水管里时断时续的水流洗衣服。
昨日有一位客人输了太多钱,在赌厅里大发脾气,摔椅子摔筹码摔玻璃杯。他强忍着睡眠不足的躯体,趴在地上用小扫帚和吸尘器清扫残片,做完之后又用透明胶带沿着地毯一寸一寸粘黏一遍,确保没有细碎的玻璃屑藏在地毯里。膝盖跪得生疼,手腕也被磨得通红,一边做一边听着脑袋上方领班不停的催促声。
叶知理是穷人家的孩子,从小苦惯了,肉体上的痛苦对他而言并不算什么。但这五天以来调查毫无进展,几乎没有打听出任何有价值的消息,才是真正令他心焦的。
叶知理强行压抑下倦容,举起香槟托盘,目光在内厅逡巡一圈。这里冷气开得十足,即便穿着衬衣和西装马甲也完全不觉得热。
领班在场内来回走动,腰间别着黑色对讲机,“马上有新客户要来,是个有钱佬,大家都给我放机灵着点儿。”
众人忙不迭应是。
“也不知道这个有钱佬大方不大方”,一旁身着制服的小年轻边擦桌子边道,“要是能多给点小费就好了。”
另一人应声:“是啊,不然再有钱,跟咱们又有什么关系。”
叶知理一脸并不关心的神色,也没有丝毫兴趣加入这场对话,依旧举着托盘立在墙边。
不经意地,大门“砰”一声打开,一群工作人员簇拥着两个高大的男人步入内厅。那二人一个身着剪裁优良的高档西装,戴着昂贵的奢侈品腕表,从头到脚都透着阔绰,另一人戴着金丝眼镜,衣着配饰虽低调,周身却流露着掩饰不住的气场。
领班脸孔瞬时堆满笑容,眼角挤出一圈褶皱,立即上前躬身道:“贵宾里面请,我们已经恭候二位大驾多时,场子已经布置好了,请随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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