訾衍没有应声,捏着啤酒罐的手指微微用力,罐体凹陷。
叶知理道:“你利用金融知识和职位之便,帮助客户规避银行的反洗钱、反恐融资审查,明知客户曾屡次参与可疑高风险活动,却未就此进行任何汇报。你还将银行内部反洗钱、反恐融资指导文件提供给客户,透露银行在反洗钱方面的各种检查参数和阈值。此外,你还曾经建议客户开立无风险行业的空壳账户,以便进行高额现金交易,避免触发银行的反洗钱报告义务。”
訾衍安静地听完叶知理的陈述,并不发怒,反倒微微一笑:“难为你了,过去十年的数据,查起来花了不少功夫吧。”
叶知理的脸孔因愤怒而血流上涌,抬手冲着訾衍的左脸“啪”地扇了一巴掌,既狠且准,眼眶发红地吼:“你知不知道洛非为了救你,冒着生命危险洞潜,差点死在大海里!”
訾衍没有躲避,结结实实挨了这一掌,头在剧烈的冲击下偏过去,面颊上一个清晰的手印,惨白刺目。他沉默半晌,吐掉口中的血水,平静地发问:“你为什么还跟祁爷换我回来,为什么不干脆让我死在柬埔寨,死在金边?”
叶知理闭了闭眼睛,面上的红色并未消退:“一码归一码,你的错误,由金融监管机构来惩罚,不是其他人。”
訾衍咧着嘴笑了下,一抹鲜红血迹自嘴角蜿蜒淌下。
叶知理起伏的胸腔渐渐归于平静,嗓音依然沙哑:“我必须让你活着回来,面对你应该面对的制裁。”
訾衍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温柔地抚摸上叶知理的面颊,仿佛对待着一盏精致易碎的瓷器,缓缓道:“知理,你知道我为什么被你吸引吗……因为你正义感爆棚的样子,真的很傻。”
叶知理的瞳孔愈发悲伤,嘴唇颤抖几次,才道:“为什么要这样做,明明你什么都不缺,什么都有。富裕的出身,优渥的家境,良好的教育,工作后也是一路平步青云,无往不利,前途不可限量,为什么要干出这样的事?”
訾衍放下手,轻轻叹口气:“知理,你是真的什么都不懂。”
他睫毛垂了垂,“外人只道訾家是体面人家,朱门绣户,堆金积玉,殊不知也曾投资失败,债台高筑,几乎陷入贩卖祖宅抵债的地步。都说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做生意如海中行舟,风雨摇摆总要遇到风险。那年我只有九岁,亲眼看着母亲被孤立冷落,父亲一夜间白了头发,爷爷中风瘫痪。那时母亲娘家、舅舅家、叔叔们无一肯伸援手,连面子上的功夫也懒得做,真正的六亲无靠。昔日的生意伙伴,父亲一个个打电话过去,低声下气求人,只是生意场向来跟红顶白,大厦倾颓时,无人肯伸援手。母亲贵重的珠宝、首饰,不得不统统贱卖,只为急于拿到资金供父亲周转。”
那时他尚未成年。
一个九岁的孩子,能做什么呢?
滔天巨浪将他裹挟,卷入深不见底的汪洋大海,周围是黑暗、汹涌、无情的冰冷。
平日那些拼命巴结訾家的老板商人,统统作鸟兽散,唯恐避不及。短短四五年时间,遍尝人情冷暖,没有见过一张笑脸。
年纪太小了,在巨大的悲剧前毫无还手之力,只能拼尽全力地躲藏。
听见催债人急促的敲门声,就会控制不住地浑身颤抖。
訾衍抬起面庞,“后来父亲重振旗鼓,东山再起,訾家恢复往昔荣光,那帮人又腆着脸凑上来,谄谀趋奉,丑态百出,生怕攀附不及。母亲娘家、舅舅家又再度和訾家来往,言笑晏晏,装作无事发生。”
沉默一会,叹息般地,“只是那些年受的委屈,大概这辈子也不会忘了吧。”
时至今日,他听见敲门声,依然会反射性地心头一紧。
终究还是有一些东西,无法回到当初。
无法回到懵懵懂懂、无忧无虑的孩提时代。
当他从黑暗、汹涌、冰冷的深海中艰难地爬上岸,身体和内心早已被彻骨的海水浸透了,水迹长久地停留在他的面颊,停留在他的眼眶,无法干涸。
叶知理眸光微微闪动:“我不知道这些过往,即便如此,也不能成为你滥用客户账户洗钱的理由。”
訾衍面容平静,嗓音亦没有一丝起伏:“知理,我家是做生意的,生意场上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人心叵测乃是惯常。世道险恶,经历越多,心气益下,深知人情似纸张张薄,世事如棋局局新。这世间驱使人的,唯有利一字。”
叶知理眉间一抹化不开的伤感:“一直以来,你都是这么想的吗。”
訾衍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默默吞咽下去,半晌道:“你不在我的位置上,不会懂。”
嘴角一抹苦涩。
叶知理眉头蹙着:“可是银行高层这么器重你,好的客户,好的资源,统统都给你。”
訾衍神色惨然地笑一下:“知理,你真是天真得可爱。私人银行业务是一口肥肉,客户经理的巨额佣金,高达七位数的奖金,银行内部竞争有多激烈,甚至杀红了眼,你明白吗。我有斗赢的时候,也有斗输的时候,辛苦累积的客户资源几乎被整个部门潜移默化地共享,到了后期被逼移交资源,几乎所有客户、职权、激励奖金都被稀释了。从一开始的事事都要经过我,由我拍板,到后来出差半个月都没人给我打电话。银行就是这样冷漠的系统,金融从业人员面对的就是这么残忍的现状,为什么我要死守着那些规矩规则条条框框不放,不值得,一点都不值得。”
离钱这么近的位置,最终就只剩下利益,利益。
利益是唯一的准则。
利益是唯一的驱动。
利益是唯一的目的。
叶知理沉默地看向訾衍,仿佛在看一个他从未认识的陌生人。
他认识的那个訾衍,究竟去了哪里?
那个从大学时代就毫无芥蒂地与他来往,热心、真诚的朋友。毕业后进入同一家外资银行,从同学成为同事,依然那么仗义,凡事为他着想,为他恨铁不成钢,担心他被管理层欺负,担心他被人穿小鞋,担心他的员工卡无法再打开银行的玻璃门,会为了他据理力争,为了他面红耳赤,为了他四处奔走,甚至不惜赌上自己的安危。
那个訾衍到哪里去了?
曾经,在沉闷、制度森严、压抑人性的银行系统里,面对业绩压力,面对层层考核,面对加不完的班,那么艰难的时光,他们都熬过来了。
好不容易,三十多岁了,职业生涯的黄金时期,在行里站稳了脚跟,升到中层职位,可以稍稍喘口气了。
为什么,为什么。
他不愿意相信。
訾衍是他长久以来的朋友、伙伴,是一同御敌的战友,是支撑着他在行业里不曾退缩的那块基石。
为什么訾衍忍心亲手把这一切通通毁掉?
他想揪住这个家伙的衣领,冲他大吼,狠狠地质问,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然而无垠的时间和空间阻隔在二人之间,仿佛一道万丈鸿沟,他再也碰触不到訾衍了。
只剩下遥远的,巨大的沉默。
叶知理走向玄关,从衣架上拿起围巾,系在自己脖子上,抬起面庞轻声道:“材料和证据我还没有上交给银行,他们还不知道,我希望你能自己和行里去说。我们同学一场,同事一场,十几年的交情,要我把这些情谊和你的尊严都毁了,我舍不得。”
推开大门时,叶知理再次转过身,天幕漆黑,刺骨寒风拍打在他的面颊上。发梢被吹得凌乱一片,声音几乎被呼啸的风声扯碎——
“明天,我在银行等你。”
第97章
第二日,叶知理顶着这座城市阴沉的天空抵达市中心商务区的大楼。
似乎有些要下雨的样子,不少白领手中拎着伞,排在长长的等待电梯的队伍中。
叶知理一言不发地站到队伍末尾,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佝偻着背脊,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面色苍白。
一片死寂的等待中,身后突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那人端着一杯热咖啡款款而来,蒸汽袅娜地上升。身上是质地优良、剪裁得体的羊毛大衣,左手拎着黑色公文包,态度雍容,微微俯身道一句:“叶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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