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鸟族而言,这无异于人类的剥皮剔骨。
不说有多痛,腓腓带入自身,想着自己的皮毛被猎人剥去做成裘氅,成了光秃秃的猫儿,他都忍受不了这种精神摧折,更何况一只鸟若是没了羽毛,他还怎么飞翔啊?
但腓腓不像小青藤那么迟钝,他能理解。
他是见过将夜濒死之时胸前深戮的那柄羽刃的,他看出来那是云谏的翎羽。
主人是因自责而自毁吗?
被血污染透的画卷上,那些内容再一次作证了他的猜测。
距将夜丧命那日起,已过了七日,按照人类的习惯,这一日算是将夜的头七,头七之日,魂魄转世前会来到曾经熟悉的地方最后见一面曾经熟悉不舍的人。
所以……他的主人是在等将夜魂魄归来吗?那千年前遗留此处的残魂。
可神族人与凡人又不一样,凡人尚能投胎转世,神族却不一定。
将夜的残魂是不会来的……
腓腓只知道云谏这些天看似无恙,像是笃定将夜并非死去,只是沉睡,云谏瞧起来除了过于在意将夜,寸步不离之外,似乎没别的异样,腓腓还以为步凌尘给他服用的丹药起了作用呢。
谁料这并不是化解了心中郁结,而是暂时压制。
可被压制的东西又不会消失,只会愈积愈深,就像堤坝上不断灌入的洪流,到了承载不住的时候,一瞬坍塌,便是腥风血雨。
云谏到底是怨恨自己的。
且不论千年之前的九天之上那次,他将将夜看作了梧桐,以满腔淤积的怨恨将自身的翎羽化作利刃,深深刺入将夜身躯中,让他从此坠落九天,杳无音信。
而千年后的如今,他又一次以翎羽为刃,亲手杀了挚爱。
可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将夜都没吐出半个怨字,甚至还宽慰他,让他别伤心别难过,让他别恨自己,他说他不怪他。
还说……想好好看看他。
要将他的面容深刻心底,无论还有没有轮回,无论还有没有来世,他都要将他的模样,将他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铭记于心。
将夜能原谅云谏,可云谏过不了自己那关。
他不会死,只要有一线希望,他就不会弃了自己的命。
他怕啊,怕小将夜若能再醒过来,见不到他该怎么办?又或者怕他醒过来就像这辈子的初见一样,瞧他被重重锁链束缚,被镇神钉压制,又不要命似的为他冒险而受伤。
他的小徒弟很傻,从千年前就如此,只有一刻真诚待他的心。
而这颗心被他扎了不止一次。
寂冷了千年,无欲无恨了千年的人并非从来无情,有些东西淤积久了,堆叠在心腔里,总是要爆发的,只缺一个契机。
而如今,这个契机出现了……
滚烫的泪从眼角滑落,流淌在因失血而冰凉的脸颊上,又沾了画卷,洇湿了画上那川溪流,仿佛溪水都在流淌。
斑驳的,血淋淋的伤口半掩映在沾血的衣襟之下。
也不知原形秃成什么样了!
腓腓气得眼睛都红了,第一次龇牙咧嘴地凶他主人。
“将夜最喜欢你的羽毛了!他要是醒来之后看到你秃了他会不高兴!他……他会移情别恋,喜欢别的鸟!主人你不能这样,你……”
云谏一言不发,就像魂都死了一样。
腓腓也说不下去了。
看着那双哀如死人的桃眸,看着满身鲜血凄惨得要命的云谏,腓腓憋住眼眶蓄积的泪珠。
“主人,我带你回去吧,将夜……他还在等你呢!”
染血的琉璃珠微微颤动了一下,无神的眸缓缓转动。
原本磁缓的嗓音哑地不成样子。
“他,在等我?”
“嗯!在等你呢!你不回去,他睡不安稳的!”腓腓哄道。
谁能料想,一个活了好几千年的神祇会因为一句三岁稚童都要犹疑难笃的话而深信不疑呢?
腓腓就这么半骗半哄着,喂云谏吃下压制心绪波动的丹药,又掏出一堆步凌尘留下的伤药给云谏包扎。
继续哄骗:“你要是带着一身血回去,他会不高兴的,不高兴了就装睡不理你。”
“呃……”骗人的话术是那么幼稚又可笑,可云谏却浑身一凛,眉头一皱,他相信了,无比配合地敷上药膏。
记得从溯洄涧出来的那一次,他为了留下小徒弟,自己弄伤了手臂,他的小徒弟果然上当了,凶狠狠地犹如张牙舞爪的幼犬一般,一边心疼他,给他包扎,又一边咬牙切齿凶他:“疼死你算了!”
这手段真好使。
但不能总用,他舍不得他的小徒弟皱眉不悦,舍不得他被惹生气。
将人带回李府后,燃着孤灯的房间便门窗紧阖,腓腓守在院中不敢离开,生怕云谏脑子一抽又犯傻事。
彤岫神脉也陪着他一块儿守着。
压低嗓音对腓腓说:“一回来我就用神识扫了一遍整个彤岫山,山间只有草木精灵和没开化的小动物,并没有生人魂魄啊,会不会搞错了啊?”
“肯定是你看漏了!”腓腓不信:“怎么会没有呢?千年之前他明明就是……就是殒在这里的,如今归来魂魄不全,肯定有一片残留在这里!绝对不可能……不可能没了的!”
腓腓越说,喉咙越哽,圆溜溜的眼眶都红了。
小青藤着急道:“你别多想!我不是说我娘没了,我是觉得……有没有可能不在这里啊?或者被什么秘术遮蔽了,又或者被哪个好心人救走养起来。”
“就算是这样……也别当我主人面说。”
腓腓见过千年前的云谏因眼睁睁看着将夜被燃成灰烬,只留一块骨骼的时候,是怎样的崩溃,他实在不忍心再打击他。
等等!
“骨头!”腓腓忽然从青藤怀里跳起来,立地化作人形,激动道:“千年前,将夜殁后,剩了一块骸骨!有没有可能……”
青藤脑子比较迟钝,并未反应过来,腓腓急死了,也懒得同他解释,忙不迭奔到云谏房门前,刚要伸手推门又僵在原地。
他猜测将夜的残魂会在那枚遗落的骸骨中,可这只是一种可能,一个猜测。
倘若他猜错了呢?
对云谏而言岂不是空欢喜一场,反而将他逼得更疯!
腓腓透过门缝望着依旧一副正常人模样的云谏轻轻挑动灯芯,将火光拨亮,又转身上榻,将无知无觉再也不曾睁开双眸的将夜抱在怀中,下颌轻抵在怀中人的头顶上。
腓腓往后退开,抬眼看着青藤小声说:“我可能知道将夜的残魂在哪里,你要不要……陪我去找?就现在!”
他知以云谏的状态等不了太久。
今夜是月盈之夜,云谏虽已挣脱开一枚镇神钉,但另一枚依旧深埋骨骼,折磨他,囚困他。
他此刻虽不在神隐峰,可一抹魂魄化作的本体依旧被深深禁锢在白梅树上,弱水中央,又因神魂分离,状态不稳,云谏今夜承受的折磨怕是比往常更甚。
但这种习惯了千年的折腾,比起活生生拔掉自己的翎羽来说不算什么。
他能扛住。
两厢比较起来,倒是不觉得锁链深绞皮肉,和镇神钉锥戮魂灵又有多疼。
从容的昳丽面容上,只是肤色苍白,唇无血色。
桃眸半掀,琉璃珠中倒映着将夜熟睡的面容,却愈发柔和。
“等我找到了你千年前遗留在此的残魂,就去魔域同步凌尘汇合,他既然说聚魂灯能缝合你的魂魄就定然不会诓我,他从没骗过我的,你也相信他的是不是?等你灵魂重塑,就能连带着千年前的记忆一并想起,我们到时候就不回神隐峰了,就在魔域定居好不好?反正那里也没魔了,人类受不住那环境,不能久留,但你我不同,到时候,就没人会打扰我们了。”
他揽抱着少年冰凉的身躯,眸中倒映的烛火明明灭灭。
云谏深望了一眼被他挑长的灯芯,又看向睫毛垂落,双目紧阖的将夜。
少年醒着的时候很是跳脱,好似有发泄不完的精力,心事都写在脸上,一颦一笑,一喜一怒都藏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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