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记忆只停留在千年之前,将夜说了很多那时候的事,一边说还一边怯生生地抬眸观察云谏的面色,生怕自己缺席了千年,对方已经不在意自己了。
这种患得患失的感觉将夜有,云谏也有。
云谏听他说话,可越听,他越觉得不对劲。
等到心口的伤被包扎处理好,将夜将洁白的纱布在他胸前系了个超大的蝴蝶结,云谏的面色才稍稍缓和。
将夜每次给他包扎伤口都是这样,无论他是以人,还是以白鸟的形态出现,受伤的创口总会被小徒弟系上这样一个啼笑皆非的绳结。
是这个人,没错的。
但他一口气还未松下,又被将夜说的话弄得心底惶然。
“我不记你仇,不是说千年前你不告而别那一次,我是说,你在九重天的时候,扎在我心口的那一次,其实……也没有特别疼,我反而觉得很高兴,跌落人间也没什么不好的,这里比天上热闹。”
将夜一直在说。
云谏却沉默着听。
面上才浮现的血色一点点流逝,双唇麻木地开不了口去问。
他想问的。
想问:你为何会记得九重天上的事情?
但云谏自己给自己找好了解释,因为他的小将夜灵魂归体,恢复一部分前世记忆了。
想问:你为何不记得自己这辈子说过的话,不记得自己做过的事?
但他又给自己找好了理由,因为他的小徒弟没得到菩提仙草,现在记忆混乱呢。
但千千万万个再合理的理由也难掩那一抹不自在。
这抹不自在撞入将夜眼底,将夜以为他不舒服,以为他的伤口不止这一处,伸手就要扒开云谏的衣裳给他上药,他手脚很快,在云谏未曾反应过来时,就蓦然被扯开衣襟,露出皮肤上大片大片的猩红创口。
那些伤说新鲜却不是刚刚造就的,说陈旧却尚未结痂。
也就这两天的事。
将夜看傻了,杏眸颤动,一下子就认出这些伤怎么来的,他不依不饶地阻止云谏拉上衣服想要遮挡的手臂。
“你变回原形给我看看,快点!”将夜凶他。
“呃……”将夜猜到了,这只愚蠢的小破鸟他自残啊!
当初将夜想过要薅了小破鸟的羽毛,让他变成一只小秃鸟,这样就没资本出去招惹别人了,只有他这川溪流才不嫌弃他!
但他也只是想想罢了,他不舍得他的小破鸟疼,不舍得他变丑,不舍得他受伤……
少年杏眸熏红,又是怜悯又是伤心地看着云谏。
直把云谏眼底的那层微不可察的寒意看软了,看得云谏不舍诘问他到底是哪个时候的将夜。
这种变化太突然了。
云谏刚恢复彤岫村的那段记忆时,就想过他的小徒弟怎么就不记得了呢?他多希望将夜也知道那些曾经过往啊,却又矛盾地不希望他记起来那段混合着血腥与痛苦的往事。
到后来,也释怀了。
不记得就不记得吧。
他喜欢将夜,因为曾经的熟悉,也因为如今的相处,只要人在身边,记不起来又有什么关系呢?
云谏想过的,等到将夜神魂齐全了,他千年前的记忆也该回来了。
但并不影响他如今是他小徒弟这件事,也不影响他们共同的经历,那些带着轻微疼痛的相处,和情浓时的纠缠。
可若是……
可若是眼前的人只是千年前九天上的那一川单纯的溪流,只是他曾在彤岫遇到的那个山涧精灵,而不是他的小徒弟呢?
相同的脾性,相同的相貌,相同的声音,连行为习惯和说话的口吻都一模一样……
却唯独没了那段情意浓深的记忆……
到底如何确认一个人的身份呢?若没了回忆,这个人还是曾经那个人吗?
云谏蓦感心头滞塞,有些喘不上气,他面色愈发难看,一把扼住将夜的手腕,桃花眶中的琉璃珠颜色愈深,浓得像是一滩化不开的墨,隐隐弥漫着危险的气息,还夹杂着一些惶然惊惧。
“你……”
将夜瞳眸颤动,有些害怕,千年不见,他从未见过云谏这个样子。
“手……手疼。”
熟悉的声音让云谏回过神,手一松,依旧可见在将夜手腕上留下的暗红指印。
他眸色浓郁如渊,不曾散开,眼底有些慌乱,不愿直视将夜。
丢下一句:“你好好休息。”便逃也似得离开这间让他几乎窒息的房。
白影掠过院门,朝一个无人处走去。
守在院外的腓腓都没想到,人才刚醒呢,他主人怎么才留这么一会儿就跑了?也不知道是谁在将夜半死不活的这段时间中寸步不离地守着,不让任何人靠近他的珍宝。
“我没看错吧?我眼睛是不是花了?”
“没有没有!一点都不花,亮澄澄的!大眼睛好看!”青藤傻笑着接话。
“呃……”腓腓心底不安,懒得同小智障计较,院内的结界并没有拦着他和藤藤。
两人才走进去就和推门而出的将夜撞个正着。
两双圆溜溜的大眼睛互相瞪了半天,将夜倏然眯眸呵斥一声:“化作原形!”
少年蓦然立地遁成了一只皮毛雪白的猫儿。
腓腓也不想的,只是他曾误认过将夜为主,本能地听话。
虽然……但是……
将夜要他化作原形干嘛呀?
“果然是你!我当初就不该把你送给小破鸟,说!小破鸟为什么带着你走,不带我?我看起来很不好携带吗?我……我原形……他也很喜爱的啊!”
“呃……”您没事吧?
“你……你别欺负他!”小青藤双臂一展,就挡在猫儿面前,有些纠结地看着将夜,忽然来了句:“娘!你怎么一醒来就发脾气啊?”
要是平日里的将夜,恐怕一听这声「娘」就要炸毛的,但眼前的将夜不一样,他盯着彤岫神脉思索了半天,恍然大悟。
极兴奋地瞪大眼睛:“你不但生出灵智,还化出人形了啊!我当初浇灌你的时候,是真没想到你会有今天!但有一点我要纠正你啊,我是你爹,别叫我娘啊!”
小青藤皱眉摇头,固执道:“不,你就是娘,我爹是腓腓的主人,是云谏。”
院落里忽然热闹起来,将夜活蹦乱跳地同小青藤掰扯着称谓问题。
腓腓似乎也看出了点什么不一样。
腓腓想啊,若是神隐峰的那个少年,见到云谏面色难看地走出去,那他该追出去了吧?就算想给云谏独处的时间,他此刻怕不是师尊长,师尊短地挂在嘴边,唉声叹气地问腓腓,他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好,惹师尊不悦了。
沉睡之前的那个少年,满脑子都是要尊敬他师尊,爱护他师尊,绝不让任何人染指他师尊……
而如今,醒来的这个……
腓腓不敢多言,任由小青藤和将夜聊着曾经他浇灌的灵植,自己则出了院落,朝云谏离去的方向走去。
作者有话说:
时间跨越千年,当初遇到的人与眼前人之间的关系,是师尊逃避不了的课题。
他必须弄清楚:他爱的人到底是那川溪流,还是如今的小徒弟,哪怕脾性相同,但记忆不同啊。一个人的存在到底是身体活着,还是记忆深刻?如果那个人没了记忆,是不是就意味着曾经的「他」彻底消失了?
第98章 缺席千年
他代替我越过时空,来你身边,代替我去爱你……
将夜是有点呆, 但他又不傻,他哪能看不出云谏的异样?
一千年过去了,他在他生命中缺席了一千年, 这一千年他的小破鸟过得怎么样他还没来得及问,就被云谏夺门而出, 似是难以面对他。
将夜心底很难受,但他已从起初的茫然中回过神, 决定不去追问, 给他的小破鸟一点点独自消化的时间。
他看见腓腓追出去也未阻拦, 虽然对千年前云谏带着腓腓离开,将自己抛下这件事耿耿于怀,却也不至于无理取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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