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这么高兴喜庆,正是因为今年的工状元正是一个姑苏出生的女子。
这工科的状元可尤其难得,因为并不是每次的大比年都会产生工状元。
工科科举虽也随着正式科举年一齐举办,但却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便是不选人只按发明物登科。
若发明的东西都不达标,那便不评选‘状元’。
那些原本属于学员的头衔,在工科身上成了发明物品的有趣分级,越高越是厉害,每个能达到‘工榜眼’、‘工探花’之人,手下便一定有亮眼的发明,但若是颁发‘工状元’了,那定然是这项发明,能给百姓的生活带来十足的改变。
比如最初的‘兰式纺织机’,比如太和十七年的‘四轮驱动车’,比如太和二十年的沥青路。
收获多的年份,可能一届能颁出去不止一个状元,但更多时候,一届都是‘工秀才’,连个举人、进士都没有。
姑苏府望亭镇谭山村。
这里以苏绣闻名于世,在织造改革的时候更是有不少人家都追上了脚步,是以多数人家都过得不错,家家户户青瓦白墙,檐角飞扬。
朦胧烟雨里,一颓废中年人正站在雨里望着宣传栏下,直勾勾盯着那些红色的宣传横幅。
——‘姑苏女郎黄如月斩获工状元’
正是那曾经的江萤之父,程童生。
几曾何时,他也曾经有个女儿,还是个顶顶聪明的女儿。
可惜被山上的野兽吞食了,甚至连块骨头都没找到,只找到了那打草的箩筐……
唉,可能这就是时也命也吧。
曾经他不喜欢女孩,觉得香火断了,但这世界变化太快了。新帝初初登台,女子的科举口子便开了;接着还没几年,贵女娶夫先成流行,后成常态,尤其在姑苏地界,多数将家业传承下去的竟然都是女郎了。
毕竟姑苏靠养蚕与织绣起家,这些精巧活儿女孩儿更合适些。
甚至不少人有了明悟,这女子肚子里爬出来的种,那天然就是最稳固的血脉关系!
这些年有家底的人们甚至开始自发的‘优生优育’起来。
程童生眼神空洞,似是在盯着外面的雨,却衰老萧瑟之感满满;他明明年岁不大,却仿佛已经被时代抛弃。
也是,毕竟十几年了,仍旧是个童生,甚至连秀才都没考上。
程童生站在宣传栏下躲了一会儿雨,这会儿雨不大了,他磕磕绊绊地回到了家门口。
曾经那可以拿来说嘴的三间明亮瓦房已经破败,在周围不少新房的衬托下,更显得陈旧、破败。
他站在自家门口,却磨蹭着不想进去。
里面的响动已经先一步传了出来。
“啊!啊啊啊!”
“你这个死老太婆,是不是想饿死我!”
“啊啊啊!打死你打死你!”
“你个臭女人,凭什么生我!要不是你,爷早就投胎到富贵人家享福了!”
“出去赚钱啊,我要吃肉!要喝酒!你把钱都藏哪里了!”
“拿出来,听见没有,拿出来!”
这暴戾恣睢的年轻人,正是程童生曾经寄予厚望的继室生子,程光宗*。
程童生站在门口听着里面的动静,思绪一时有些飘远。
几曾何时,他对这个现在疯狂的儿子是抱有过深切厚望的。
虽然女儿聪慧,但女子生来就是赔钱货,无法光耀门楣,他不喜。后来原配出事了,他光速娶了年轻继室,偏第一个孩子没保住,直到三年后才终于又有了孩子。
太和二年程大丫出事,太和三年继室生产,他终于迎来了想要的儿子。
他一度认为,果然是那丫头片子克他。若不然怎么她一不在,自己就报上了心心念念的儿子了呢,要知道,当时的他可已经年过三十了!在一些人家甚至过几年便是爷爷了,他却还龙精虎猛,能抱儿子!
可不是厉害呢。
可惜这孩子却丝毫没有长成他期盼的样子。
程光宗很小的时候还好,还算安静,稍微长大些,便常常尖叫、脾气暴烈坐不住,好不容易等到了六岁才开蒙,但半个字学不进去不说,还经常打人,撕课本,稍不如意,他身边的人,脸上身上时不时就会被挂上彩。
他最开始是送程光宗去私塾一齐启蒙的,后来才不过不到一周的时间,便被退学了。
因为上到夫子,下到同窗,甚至连值守的门房,都被他殴打过。
他只能带回家自己指导。
岁年慢慢过,程光宗一点点长大,他的性格更为极端、恶劣。甚至因为程父说过不能打外人,家里人都挨过他的拳头。
以前程家的家底掏点钱,还是有人愿意来做短工的,后来哪怕他出的再多,也没人愿意上门来了。家里的营生只靠他那些微博的润笔费,以及前妻留下的嫁妆,哦,还有卖女儿的银两。
毕竟人是真卖出去了,虽然是死了,但想要他们家把银子吐出去,不可能。
“那老东西怎么还没回来,又去喝酒了?”
里面的咒骂声骤然将程童生拉回神,他神色彻底僵住,再也不准备打开门了,毕竟现在的自己可能打不过那个孽子了。
好在现在的天色还未晚,他干脆溜达到自家田里去看看了。
程家这些年还能活下去,除了前面提到的那些死资产,剩下的全靠当年买下的几亩良田,他虽不会种,但租出去收粮食,每年还是能稳稳赚到一家人的口粮,以及一些余钱的。
在这方面,他还挺上心的。
田埂上,程童生又遇到了个熟人,正是前两年发达了搬出去住的吴大娘。
程童生脸色僵硬,很是想躲过去,但远处的老妇人显然看到他了,并露出了不怀好意的笑容:“哎呦,这不是程家大老爷吗!怎么又来田里看一看啦!”
“放心,租你家那佃户老实的很,绝对不会偷懒的!”
吴大娘一家,和程家老几十年的邻居了。两家人过得什么日子互相都有数,尤其这吴大娘碎嘴的很,是他最不愿意打交道的那类老妇人了。
“呵,谢吴大娘提醒,我这不是闲来无事,来看看田地么,毕竟靠着这些吃饭呢,可不得精细些。”
吴大娘眼神诧异,声音更是高了一度:“哎呀,我们程大老爷居然舍得放下圣贤书深入田地啦,这些年有长进了不少,以后定能高中!节节高升!”
“呵呵,呵,谢你吉言了。”程童生脸色已经僵硬了。
这谭山村附近哪个不知道他秀才都年年不中,已经半放弃科考了。
这人偏这么说,可不就是戳他心窝子呢。
“那我先走啦,家里囡囡等着我做饭呢!”吴大娘也不过于咄咄逼人,看到这人脸色僵硬起来,就笑嘻嘻地说了再见,直到两人之间距离拉远,吴大娘在干脆地啐了一口:“呸,什么玩意儿!卖妻卖女的东西还想富贵,老天爷还没瞎眼呢!”
这吴家最开始是不如程家,但自从程童生娶了继室张氏后,程家这运道就节节败落。
且那张氏可不是个好相与的,她那磋磨原配女儿的手段光明正大又令人恶寒,最后更是把人小姑娘先卖了又逼死了,知道真相的人谁不在后面啐一口。
这程家前啃妻子后啃女儿,那是好房子好田地?
不,那是在一对母女的骨血上立起来的坟茔。
最终程童生是在田地边上磨蹭到天空黢黑,才抬脚走回了家去。
进门等待他的便是一个恶狠狠地推搡,“老东西,又去哪里了?是不是又去偷喝酒了,那些可都是我的聘礼钱!你这么天天喝,要我去娶个窑姐儿不成!”
“没大没小,我是你爹!”程童生被推了一个踉跄,却立马挺直腰杆瞪了回去,他知道,只有这样这个孽子才会怕,“着什么急,你未成家就先立业,有了前程还怕找不着小娘子!”
这是程童生这几年悟出来的,他现在五十多了,确实不是一个精壮青年人的对手了,但是自己以前打过折孽子,他也怕,只要自己气势上足些吓退他,这人也就只敢嘴上吼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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