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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宅十余亩(108)

作者:宁雁奴 时间:2017-12-04 20:25:54 标签:温馨 种田文 布衣生活

  穿过一道月门,就听到离刃斋正屋传来钟声铛铛,脚步顿了顿,复又匆匆前行。
  推门而入,有一下没一下的钟乐戛然而止。
  环视一圈,掠过琴瑟箜篌等乐器,郁容的目光落在了站在编钟前的男人。
  沉静威仪的男人,面色肃严、气场强大,手中拿着丁字形的木槌……画风几许不协调。
  郁容顺手将帖子与画搁置在案上,拍着巴掌,特虚伪地夸赞:“兄长好厉害,钟敲得真好。”
  聂昕之眉目低垂,眼睛不看人,站在原地,身形未见移动,一声不吭。
  郁容一点儿没被冷落的不虞,笑盈盈地轻步走近,语带惊奇:“这是编钟吧?我第一次见到实物。”
  聂昕之依旧不看、不动、不吱声,像个木头人似的。
  郁容默了默,遂决定“快刀斩乱麻”,果断道歉:“适才跟盘子说笑,一时忘形,没注意分寸,还请兄长原谅。”
  聂昕之总算有了反应,微微点头。
  郁容阖上嘴,想了想,轻轻柔柔地唤了声:“哥哥~”
  聂昕之闻言偏头,终于肯看对方了。
  郁容道:“莫生气了好不好,容知错了。”
  聂昕之语气平静:“容儿何错之有。”
  郁容一脸乖巧地回:“乱拿兄长打趣,确是不该。”
  聂昕之只道:“言为心声。”
  郁容默了默,遂不再装模作样,叹道:“是容轻浮浪荡了。”
  聂昕之神色淡淡:“我确实老了,容儿所言属实。”
  郁容下意识就要回话——
  等等!
  好像,两人关注的重点根本不一样。
  他觉得不该拿兄长一直没成婚的事情打趣,而兄长介意的却唯有……
  老吗?
  满腹的歉意,一瞬化为啼笑皆非。
  郁容微微张大眼,忙道:“兄长哪里老了,才刚廿九岁呢。”
  聂昕之回:“人过三十,如日迫西山。容儿尚未弱冠,韶光正好。”
  三十之论,是民间的俗话。
  郁容一时无言以对,上上下下打量着他家兄长,看来看去都是健壮的青年人,怎么就钻牛角尖啦?
  暗叹了一声,他嘴上笑道:“我曾听说,男人四十还一枝花的。”
  聂昕之没再说话。
  郁容心知,对方的兴头仍是不高,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哄了。
  因为,怎么说呢,这个时代人的平均寿命确实不长。
  铛——
  编钟独特好听的声音,让苦思冥想的年轻大夫回过神。
  聂昕之拿着木槌在钟身敲了敲。
  郁容默默看着,觉得这画面有些喜感,转而想到这人郁郁不乐,心里不自觉地柔软:“所以兄长真的不愿搭理容儿了?”
  聂昕之听了,遂丢开木槌,伸手在他的眉上轻抚:“是我斤斤计较,容儿莫惊惶。”
  见男人恢复到正常状态,郁容莫名有些无力,忍不住接过话,道——
  
    
1.9

  “并非惊惶。”
  “兄长忽忽不乐, 容难免也悒悒不畅。”
  郁容放缓语调,温声道:“素闻贤者悬车之岁尚求拜相封侯, 兄长今年尚不及而立, 如何计较区区年岁?”
  他微微笑着灌鸡汤:“在容心里,兄长是为架海擎天柱,比任何一贤者不差, 怎能暮气沉沉没了斗志?”
  聂昕之未语,静静听着眼前之人说着。
  郁容看了他一眼,眉目半垂,忽是似模似样地叹了声:“我对兄长披露腹心,兄长却是抱隐藏情, 想是对容心有芥蒂,如此……”
  还没说完, 就听男人果断出声, 截断了后续的话语:“并无。”
  顿了顿,聂昕之道:“是我想左了,容儿……莫恼。”
  郁容听了,心里不由一松。
  唉, 他向来不是长于讲道理的人,说这一通真有些心累。
  心累也得跟这男人把话说清楚。
  不管是什么问题, 沟通是为交流彼此的思想与感情, 也避免一点芥蒂生成了嫌隙。
  以郁容对聂昕之的了解,尽管常爱腹诽对方小心眼儿,但如今次这般, 因着一声“老”的戏言而置气……是从没发生过的。
  事实上,也没觉得这男人是在生气,反而像是被什么给困扰住了。
  但以聂昕之的心性,如何会因蝇蚁蜗虫之人与事而觉困扰?
  便显得异常了。
  郁容不觉得,年富力强正当时的男人,真会认为自己“日迫西山”了。
  兄长可不是妄自菲薄的性子。
  不免感到担心。
  想着,今日对方原是去“上班”了,这才过了晌午,早不早、晚不晚的,突然回来,确有几许奇怪。
  种种想法,充斥着大脑,郁容表面故作沉默。
  不出他所想,聂昕之见他不吱声了,张嘴说明了起来:“有异人与我言语了几句。”
  郁容好奇:“谁跟你说了什么?”
  什么人那么大本事,几句话居然动摇兄长的意志?
  要知道,聂昕之的本性其实与聂旦几许相近,堪称为醒狂,除了寥寥几人,在他眼里皆可归纳为“无谓之人”。
  郁容在心里嘀咕着。
  真是……
  好气!
  想想嘴拙的自己,费了好大一通的口舌,却也不知到底有无成功开解这男人……
  觉得心气不顺意难平,不是理之当然麽!
  “一道人。”聂昕之简短解释,“言我活不过卅五。”
  郁容一愣,遂是怒了,也不管啥子不顺难平了,转身就要朝外走去,急道:“那道人现在在哪,一点儿口德没有,走,抄了他的场子去!”
  咳,这么凶不过是虚张声势,装个模样,好以缓解一下气氛。
  当然,郁容对这样的言论也是真的不高兴,谁没事喜欢听别人诅咒自己或亲近的人?
  这与迷信与否无关。
  聂昕之行动上相当配合,适时地拉着了人:“容儿。”他说,“莫气。”
  郁容故意不忿:“怎么可能不生气?就因着那人胡言乱语,害得兄长都不搭理我了。”
  聂昕之否认:“没有不搭理。”
  郁容绷着脸表示他不想听。
  聂昕之浅声道:“无谓之人说无聊之言,何需理会。”
  郁容破功了:“兄长这是打自己的脸?”
  聂昕之也不知听没听懂,却是应了一声“嗯”。
  郁容失笑,张嘴正要再说,忽而瞥了眼男人的神态。
  跟得了面瘫症似的,偏偏自个儿很神异地能读出一些情绪……
  哪天回到现代,说不准能混个微表情专家当当?
  赶紧收回发散的思维,郁容清了清嗓子,转移话题,道:“没想到兄长还擅长乐器,要不教我呗?”
  想当初上了大学,陡然就发现周围的伙伴们,会唱会跳、文舞双全,好像不会个一两门乐器,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
  作为连口哨都不会吹的半音痴,简直要自惭形秽死。
  勉强只好秀一手毛笔字,装一装那啥了。
  聂昕之二话没说,直问:“容儿想学哪一样?”
  郁容扫视着一大屋子的乐器,琴瑟琵琶什么的应有尽有,笑问:“兄长会哪些?”
  聂昕之有问必答:“箜篌……”
  没等对方说完,郁容出声:“箜篌?”
  对他来说,箜篌比编钟还陌生的感觉,难免觉得惊讶了。
  而且……
  潜意识里有偏见,认为这玩意儿是女性弹的。
  聂昕之微颔首。
  郁容想笑,想象一下一米九的大男人弹箜篌的画面,太喜感了。
  便是正色,他语含期待:“不知容是否有幸一饱耳福,听兄长奏一曲箜篌?”
  一方面对真正的箜篌感到好奇;
  ——曾无意间在电视上瞄过一眼,隐约记得说这种乐器在天.朝业已失传,现代箜篌是参照竖琴和什么琴复原的。
  一方面就是出于恶趣味。
  聂昕之道:“幸甚。”
  郁容暗搓搓地等着,盯着男人的一举一动,忽而道:“诶,兄长,箜篌不是在哪麽?”
  兄长的眼睛没吃饭吗,那么大一个东西竖在边上,怎么会没看到……等等。
  聂昕之取出一个……仿佛古琴与筝混合体般的琴。
  郁容仔细一看,发现自己不认识。
  聂昕之道:“此为旻箜篌的一种,”看了眼竖箜篌,“彼是胡箜篌。”
  郁容一脸了然:“原来是这样啊。”有听没有懂。
  不由遗憾,其实他想看聂昕之弹竖箜篌的……算了,以后总有机会。
  他对见所未见的旻箜篌也是好奇得很。
  聂昕之席地而坐,姿态挺像某些狂书生弹古琴的样子,琴身一头触地,一头压在盘膝之间。
  遂拿竹片,轻拨琴弦。
  郁容看着倍觉新奇,便也兴致勃勃地坐在了琴边。
  俄顷清音响起。
  声有琴的清远,又如琵琶铮铮然,音色还带着丝丝筝的意味?
  郁容也不是很确定,他对各类琴音不算特熟悉。
  反正,挺好听的就是。
  不过……
  随着音乐渐至高潮,郁容总觉得有些耳熟,明明他没听过几回旻朝的乐曲。
  不由自主地跟着节奏哼——
  “想和你跳超短……”
  顿时回过神。
  郁容囧囧有神地看着威仪不肃的男人,拨弹着他哼过的现代小曲。
  由于只会四句,久了他连原歌的名字都不记得了。
  怀着诡异的心情,郁容听完了聂昕之弹完了一整首曲子。
  完了拍起巴掌,他故作夸张的神态,喝彩:“安可安可。”
  聂昕之微微点头,肯定地应了声。
  郁容“扑哧”笑出声。这家伙挺会装模作样的,其实根本就没懂自己的意思。
  只是,真的很厉害!
  他只会四句的歌,对方居然在没重复旋律的情况下,演绎出了起码有五分钟的长度,还特别的协调,风格一致,浑然一体。
  要是在现代,这男人说不准能去音乐圈混一口饭吃。
  这边某人浮想联翩,那头聂昕之出声问:“可要学?”
  郁容瞄了瞄琴弦,感觉这玩意儿难度太大,视线不经意地转到适才编钟的位置,双目一亮:“先学敲钟吧?”
  敲钟感觉比拨弦简单些……吧?
  聂昕之皆随其意。
  其后,郁容发现自个儿太想当然了。
  一整个下午,他也只做到,将编钟敲响……
  不成音律。
  郁容暗叹。
  看来他这个半音痴得升格成全音痴了。
  原先之所以自认半音痴,不过是因着他没亲手碰过乐器,还妄想过可能是天赋未被发掘。
  不管是不是音痴,包括编钟、箜篌在内,乐器的声音都好听得紧,便是玩得不亦乐乎。
  敲够了编钟,又试着拨弹箜篌。
  跟弹棉花似的,要是还在现代,怕不得被邻居举报扰民了。
  也是聂昕之好定力,听人弹了一下午的棉花,面色丝毫不见变化,甚者在被询问弹得如何时,非常认真地表示好听。
  郁容闻言,笑得开怀,也是他颇有自知之明,否则天天被聂昕之夸赞,真当自个儿成了大家呢。
  不过无所谓,自娱自乐嘛。
  在离刃斋消遣了一整个下午,原本“闹脾气”的两人化解误会“和好”了。
  ——其实连矛盾也谈不上。
  晚膳没来得及吃,圣人着人召唤,聂昕之临事进宫了。
  郁容蓦然长舒了口气,缓步走在栈桥上,目光漫无边际地游移在淼淼荡荡的湖面。
  放纵了一下午的玩乐之心收回,神色渐渐凝重,忍不住琢磨起聂昕之口中的“道人”。
  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能让不敬鬼神的聂昕之,出现那样的情绪波动。
  之前没追问,是因着看到男人走出了牛角尖,所谓道人自然就不重要了,好不容易回缓的气氛,他不想破坏。
  现在独自一个人,闲着无聊,难免就忍不住陷入深思。
  关乎自家兄长,平常就爱多想的郁容,自是越发想多了。
  “小郁大夫。”
  听到熟悉的唤声,郁容闻声抬头,便见栈桥尽头,长身挺立的青年郎卫。
  遂脚步加快,呼吸之间便抵达岸上,他挂上一个浅笑:“安校尉,好些时日没见。”
  安朗犀同样回了寒暄。
  几句之后,郁容疑惑地端详起郎卫的面色,其似有什么心事,便略作思量,少间,直问:“安校尉有何指教,但说无妨。”
  安朗犀忙回了声:“指教不敢当。”犹豫道,“只是……有些事,不知该不该说。”
  郁容神色一凝:“敬请畅所欲言。”
  安朗犀终于说出了口:“属下表姐有喜了。”
  郁容眨了眨眼,迟疑了一下下:“恭喜安校尉。”
  安朗犀叹了声:“她自幼身子骨不好,我怕……”
  郁容恍悟,不假思索,表示:“若有我能相助的地方,安校尉不必忌讳。”
  尽管觉察到这位郎卫对他家表姐的态度有些……
  不过,该有的分寸他还是知晓的,八卦也得分人,看时间、场合。
  安朗犀面色微微一喜:“素闻小郁大夫‘妇科圣手’之美名,故此才冒昧相求……孩子出世,最多不出三个月,便想请您届时相助一臂之力。”
  郁容神态略见严肃:“本是我医者的本分。”
  这个时代,便是后宫妃子,生产都要走一遭鬼门关,安朗犀的忧虑,他非常能理解。
  得到了允诺,安朗犀神色一松,便拱揖感谢。
  郁容避开了礼,换了个话题问:“我也有一事想问,如非机密之事,千万拜托安校尉与我详说。”
  安朗犀面容一整,道:“请问。”
  “你今日是不是跟随着兄长左右?”
  郁容尚未说明真正想问的,安朗犀便露出了然之色:“可是询问易道人之事?”
  “能说吗?”
  “自无不可。”
  郁容闻言,顿时几许迫不及待。
  安朗犀也不废话,从头说起:“今日属下随指挥使大人登门拜访司天鉴提点大人,”微顿,看了年轻大夫一眼,继续道,“原是问询吉日良辰一事。”
  郁容怔了怔:吉日良辰……该不会是问结契的事?
  安朗犀说:“却巧遇易道人做客提点大人的府上。易道人见了指挥使大人,出言不逊。”
  如何个不逊法?
  郁容听了才知,不单单是聂昕之所说的一句活不过卅五,安校尉复述了洋洋洒洒的一大段,总结起来就是四个字“天煞孤星”,刑克一应亲近之人。
  好熟悉的套路,这不是术士骗子最常用的说法吗?
  安朗犀道:“易道人言指挥使大人煞星降世,不仅孤克亲朋好友,因其高居王位,还会给旻朝带来覆朝之灾祸。”
  郁容这一回当真怒了,气得声音发抖:“哪来的骗子,兄长就任由他说?”
  安朗犀默了默,语含轻叹:“易道人曾为国立下汗马功劳,便是口舌利了点,指挥使大人也不好如何对他。”
  郁容轻蹙眉:“一个骗子能立什么功劳。”
  安朗犀回:“易道人虽生性狂恣,却有些本领。”
  便举了那人一些事迹,细细说与面露不信的年轻大夫听,其中以当年北戎与旻一场恶战最为神异。
  缘于方方面面,陷入孤立无援的官兵,眼看就要守不住城了,彼时初出茅庐、毫无名气的易道人,毛遂自荐,为旻军演算了一通,又用上一套阵法,没成想竟真的破了围困。
  不久等来支援的大军,遂乘胜反击北戎。
  郁容听罢,仍是难以相信:“既如此,民间为何没多少易道人的传说?”
  安朗犀含蓄解释:“官家素来忌讳玄异之事。”
  郁容恍然大悟。
  易道人的功劳确实实打实的。
  官家虽忌讳,也不过是压着不让其声名传到平民百姓耳里,该有的赏赐一分不少,甚者封了个虚衔,其后便冷落了对方。
  安朗犀说:“此后,易道人便与英王殿下走近。”
  郁容扬扬眉,哼了声:“既是神算,怎的没算到英王殿下……”
  倏而意识到英王之事,不该由他说嘴,便打住了话头。
  安朗犀也不知有没有领会其意,该说的说完了,便是沉默。
  郁容无意识地眯了眯眼,坐在椅子上微微调整着姿势,遂是陷入了沉思。
  无怪乎,兄长是这个反应。
  毕竟易道人有那样光鲜亮丽的履历,连官家那般的胸怀与怜才之心,都对其生出忌讳。
  聂昕之心有疑虑,也能理解。
  说来,便是郁容自己,也不敢拍着胸脯说,完完全全地不相信玄学一道,只不过觉得,所谓大师啊高人的十之八.九是欺世盗名之辈。
  如今听了安朗犀之说,他一方面仍不相信易道人说的那一通话,证据就是其投靠了会被圈禁致死的英王,另一方面,事迹难以伪造,执掌天下情报的郎卫都相信的事情,想反驳都没底气。
  “安校尉,”郁容想了许久,连天黑了屋里什么时候点起了等都没注意,他头也没抬,只说,“我若想见一见那位道人,可有什么好法子?”
  “直接唤来即可。”
  听到男人熟悉的嗓音,郁容抬目,下意识地笑:“兄长好大的威风,不说那是异人吗,官家也得礼遇三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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