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宅十余亩(114)
人生在世,行事随心所欲,何需顾虑太多。
郁容边默默地灌鸡汤,边围观着新鲜出炉的“傻爸爸”,喉际溢出一股笑意:
莫非,“喜当爹”也是聂家遗传的特质?
腹诽着,郁容决定不再打扰人家父子俩的天伦之乐,活动了下筋骨,与守在一旁的侍者低声嘱咐了几句,转而离开了屋子。
风吹着花香。
闲庭漫步,穿过姹紫嫣红的王府花园,心情是几许放松。
郁容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
忽是一阵天旋地转。
早被吓习惯了的年轻大夫,很是自在地调整了一下姿势,好让自己舒服点,嘴上调笑:“大毛,你又调皮了。”
聂昕之脚下一滞。
郁容觉察到了,瞬时乐不可支:“哈哈,大毛,我瞎猜的居然猜对了吗?”
好几回听圣人喊盘子“二毛”,他就纳闷了,好奇心驱使,让他忍不住暗搓搓地琢磨,身为长子的盘子为甚是“二毛”。
自然而然想到了官家爱以“小爹”自居的性子,不免就有了推测。
为验证推断的正确性,郁容悄悄问了脾性温和、口风且严的盘子,只得到意义复杂的沉默回应。
见状,他也不好意思追问了。
现而今,聂昕之的微妙反应,瞬时证实了心底的猜想。
郁容笑得猖狂——才不承认是看了春.宫图后一直憋着劲,伺机想报复呢——是难得的大笑。
笑着,他还念念有词:“大毛啊大毛,你为什么是大毛?”
大毛不知是恼怒,或者害羞了,本来是劫持着人回房的,这时倏而将人朝天空抛起了。
吓得郁容赶紧闭嘴。
聂昕之倒没真的脱手,眼看某人真的有些被吓到了,连忙又将他紧紧抱稳了。
郁容深深、深深呼吸了一口,平复着差点跳出嗓子眼的小心脏,半晌,他呼噜了一把男人的头发:“大毛,你真的太会捣蛋了,小心我进宫,给小爹告状去。”
“不用特地跑一趟啦,”属于第三人的嗓音突然插入,“我在这呢。”
郁容:“……”
缓缓地转动着脖子,转到了一半,视野之间出现了锦衣华服的中年男子。
对方正兴趣盎然地盯着他俩看,面上笑意盈盈。
郁容……
好想穿回到一分钟前,将那个智障的自己一巴掌拍到地缝里去。
好歹,一声小爹不是白叫的,心里再怎么抓狂,郁容表面上对着官家,没了之前的拘束感。
拍了拍大毛——啊,不对,是聂昕之——紧紧箍在腰间的双臂,提醒这家伙看场合收敛一点。
聂昕之配合地将人放下。
郁容赶紧几步向前,给圣人见礼。
圣人摆摆手,免了年轻大夫的礼,嘴上没再废话:“匙儿啊!
“你给我把个脉吧,我觉着自个儿身体不是太对劲。”
郁容十分意外,尽管他勉强算给官家看过诊,但从没触碰到过对方的肢体……
也不多嘴,思及对方的说辞,心里不由微微担心,便象征性地告了一声罪,为其脉诊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多谢Nonononothing 散步的蜗牛的雷
1.9
脉诊的结果不怎么好, 但也没太坏。
好吧,这是废话。
“不怎么好”在于肺脾肾三脏并损, 由于久咳劳肺, 阴伤及阳,以至阴阳皆虚;
“没太坏”的原因是其病情尚能控制,平常调养得当, 但,许是朝事繁杂,难免劳倦过头,精气仍见不足……整体情况不算太坏。
概言之,从脉象上辨别, 圣人的身体状态处在其本人的“正常状态”,先天的体质在根本上没得改善, 同时病情未见明显恶化。
脉诊不出个所以然, 郁容也没为此困惑。
要全面掌握病患的情况,须经由视听嗅触多方面、多层次的诊断。
他边观察圣人的面部情况,边出声询问:“陛下能否说说,是如何的不对劲?”
单看面相, 其实也没看出与往日有甚明显的区别。
硬说什么不同,大概是病容之上更显些许精神不济。
圣人回答:“周防御年事已高, 我不忍再劳他烦累, 近半年另请人给我看病。”
郁容闻言了然。
防御大人年纪大了,确是体力不支。
若非紧急情况,比如忽逢大疫, 或者类似前次,盘子突发急症,轻忽不得,其现今基本是“养老退休”状态了。
官家怜其辛苦,转而向别的御医寻医,是为情理之中。
不过……
除却防御大人,其他有能者可担得御医之重任的,医术同样卓越不凡。
哪怕略逊于周防御,反正也比他这个行医没几年的毛头小子,经验丰富得多。
圣人继续说:“季春时因感风寒,我的咳证越见厉害了,魏卿便献了一种新药,是由风波客带回的夷人之药,所制而成的治咳之药堪称神效……”
本在静听的郁容心里不由咯噔了一声。
倏而就想起了,杜析送予的所谓逍遥神丹,据说其中君药用药,也是取自风波客自海外带回的、一种旻朝没有的新品药材。
因杜析提及什么舒心宁神的,其没说得太仔细,只道每日必服用数丸,当时听了虽觉不妥,但想到这个时代高门子弟素来喜欢拿药当茶饭,一时没联想得太远。
这时听官家之言,只觉太巧合,不由心生不好的预感。
圣人还在讲述:“前有数名久咳者验方,皆道神药止咳果真神效,我便放心用了。尝用白术,效力虽久长,但也只可缓减咳嗽;待我服食了神药,咳证竟好全了……”
才说着,他忽而又咳了好几声。
郁容不经意地蹙眉,不由得轻问:“陛下可是服食过量,既见……”语气微顿,“欢欣快慰,一旦停用,则觉精神不振,乃至心浮气躁,喜怒难控。”
圣人听罢,乍见喜色:“不愧是朕的保宜郎,真乃神机妙算。”
要是往常听他这般的说法,郁容早便一心二用,暗暗地吐槽了,这回却是没那个心情了。
尽管尚未见识到所谓神药的庐山真面目,但从官家的说法可判断,他第一时间就想到了阿片类药物。
阿片在止咳、镇痛等方面确实堪称是特效。
因而,在现代其常用于止咳镇痛类药物,然而这种止咳或镇痛药,内含可.待因、麻黄.碱等成分,滥用易成瘾。
也为此,止咳水上瘾的新闻可谓屡见不鲜。
圣人这时话锋一转,叹道:“我也算是久病成医了,神药用得多了,只觉对其依赖日渐深重,便心有戒慎,停止了服食。不想,心神越发颓靡,惶恐不耐,常常忍不住想着再用上几丸神药。”
郁容心里一惊:“陛下还在继续用……神药?”
圣人摇头:“服食神药虽觉心旷神驰,到底不过是一场黄粱。瘾发难自持,即为恶癖,如何放任自恣,徒然消泯人之神气。”
郁容暗暗松了口气,面上不自觉地带出一丝微笑。
真不愧是兄长的亲叔,官家之意志堪称非同凡人,愣是凭靠自觉戒了药瘾。
当然,也可能是“神药”的成瘾性远不如经由提炼的真正的毒.品。
圣人说:“这些时日,我已觉好转。”
郁容点点头,终归官家服药时间不长,药物依赖性不算严重,只要耐得住“心瘾”,戒断不无可能。
圣人轻声再叹,说了句与“神药”之话题八竿子打不着的话:“魏家一片丹心,目知眼见,魏卿其人则慎事谨行,不当疑其心也。”
郁容意会到了其言下之意。
官家认为“神药”有问题——事实也不能说其错了——难免对进献了有问题之药的魏国医,生出芥蒂之心,但在理智上又不愿随意怀疑其用心不良。
于是,所谓请他看诊,不过是借托询病之名,行问药之实。
毕竟他是从海外归来的嘛。许是在官家看来,他对舶来药品的了解胜于本土医者。
种种念头一转而过。
郁容沉吟了少刻,也没多少纠结,顺着圣人的心意,给出了他的说法:“魏大人在方剂治法上素来独出心裁,用药也是别有机杼。”
魏国医是防御大人的弟子兼侄子,在两次疫病中他们不乏接触,敢说他对其人有四五分的了解。
含蓄地替人圆了个场子,他将重点放回“神药”上:“神药未得亲眼所见,臣侄只敢略作推断,如是没猜错的话,神药之所以止咳神效,皆因其所用原药材,是为罂粟。”
圣人插嘴问:“罂粟是何物?”
郁容简单作了解释:“罂粟者,也有唤阿芙蓉的,主行风气,驱邪热,治痰滞,可作平喘止泻镇痛之用。臣侄在海外时,听师父说过这一味奇药。”
说起来,魏国医用药也不算出错,错便错在其对罂粟之“毒”缺乏了解。
罂粟作为外来物种,本身是一种特殊的植物。
其“初来乍到”,不说旻朝医者对其认知不足了,郁容清楚地记得,天.朝宋时《开宝本草》就直言过罂粟“无毒”。
遂用着这个时代人容易理解的说法,大概阐述了罂粟的危害性。
“……一旦毒入膏肓,戒之难除,不仅伤及肉身,神魄亦遭侵蚀,往往无可救药。”
圣人大惊失色:“竟是这等的凶恶吗?”
看到官家好像被吓到的样子,洋洋洒洒宣传着毒.品危害的郁容,赶紧拉回跑偏的话题。
“那是罂粟提取出的毒物。依臣侄对魏大人的了解,其人用药胆大,但也不乏心细,陛下所服之神药,想是药用之功远大于毒,只是……”郁容稍作斟酌,到底直言,“魏大人误在疏忽,兴许只当罂粟与寻常含毒的急猛药一般无二。”
便是这“误”与“疏忽”,也不能就说魏国医一定是草率、轻忽。
中药里带大毒小毒的多了去。
不管是哪一种,长久服用或剂量过头皆会伤及身体。
但医者不会因着药物之毒,就束手束脚不敢用了。
然,这个时代并无“药瘾”之说,当下医术再高超的医者,没有相关方面的自主意识,
失误与疏忽,便是在所难免。
圣人没有因着一两句开解之言,就理所当然安心了,他难得皱起眉:“此物非同寻常,若有心人借它行鬼祟之事,常人防不及防,只怕……救人之功远抵不上杀人之罪。”
郁容听了默然。
作为一名医者,他看重罂粟的药用价值;
作为天.朝人,因着某段特殊而惨痛的历史,他无法视罂粟与其他峻药等同,如乌头、附子一类,甚者会影响中枢神经的曼陀罗、天仙子……可毫无心理障碍地用其入药。
因着态度上的矛盾,他不知不觉地将罂粟的危害性,强调再强调,乃至引起了官家的高度警惕。
……或者,他潜意识的目的正是如此?
旻朝总归不是复制版的天.朝。
天.朝早在唐初,阿芙蓉就以贡品的身份,流入境内。
郁容从医书记载中了解,其实在清之前,鸦.片也曾一度滥用。
自民间至宫闱深处,食用者日众,受限于种种历史因素,终究没泛滥到如清后期的程度。
而在此前的旻朝,未曾耳闻罂粟一事,或者没大规模地传入境内,直至如今。
旻国盛世太平,国风开放,海外之物大量进入国内,风波客带回罂粟,几乎是必然的结果。
这个时代哪怕在罂粟的原产地,对其危害的认知极有限,反而因其带来“欢乐”,往往被奉为“神花”。
出自一点点私心,同时也是考虑到罂粟的危害,郁容难免希望自己的言论能引起圣人的重视。
圣人比他想象的更为戒慎。
当场就与一直在作背景板的聂昕之,商议起如何在不引人注意的情况下,迅速把控罂粟的流通、种植以及滥用。
郁容乖乖闭嘴,竖着一只耳朵,倾听二人的讨论。
——基本上是官家在说,聂昕之偶尔应和。
大概是自己差点中了招,圣人对罂粟的看重,远超郁容的设想。
没一会儿,便商议出了针对罂粟使用与管理的初步方案。
也是忒高效率了。
郁容默默听着,不由觉得头大。
他以为就是官家一句话的事,没想到其中门门道道数不清,不同的门道更有不一样的讲究。
熟记诸医书典籍的他,一时觉得智商需要充值。
算了。
郁容暗暗摇头,反正这辈子也没指望靠公饭糊口。
做好医者本职就够了。
“这下又得劳累勺子了。”圣人语气带笑,“能者多劳嘛。”
聂昕之不冷不热地应着声。
圣人转而看向郁容:“多亏了匙儿提醒,也免得日后我旻国有更多子弟,耽于罂粟之逸乐,志操放恣,自堕而不知。”
说罢,他不由慨叹:“误己误人,终将误国。”
郁容连忙虚应了几句。
大概是弄清了关于“神药”的疑虑,圣人笑起来比适才隐约真实了些:“朕的保宜郎……”
聂昕之突兀插嘴:“我的容儿。”
郁容微愣,倏而明白了这男人没头没尾的一句是几个意思,顿时囧了囧——
随意打断天子的话语,兄长就不担心被盖上妄自尊大、蔑视皇权的罪名吗。
圣人默了默,忽是哈哈大笑,笑得惊天动地的,遂咳嗽个不停,惹得郁容不禁担心他别岔了气。
半晌。
笑够了的天子,开口应着,像是哄小儿似的:“对对,是勺子你的容儿。”
郁容听罢,脑洞大开,不由自主地想到两句对白——
“你的益达。”
“不,是你的益达。”
雷得他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匙儿啊。”圣人“哄”完了他大侄子,转头对他的“贤婿”道,“说来你可知,为甚勺子他是大毛?”
郁容闻言,双目隐约发亮,嘴上一本正经:“臣侄不知。”
圣人忍俊不禁:“因为啊,勺子他小时候头上无发,也不对,是每每只有一根发丝……”
郁容“扑哧”一声,一时顾忌不了眼前人九五之尊的身份,笑喷了。
圣人丝毫不介意他的失仪,甚至笑吟吟地火上浇油,继续说:“叫‘一毛’不好听,我便为他取了‘大毛’爱称。”
郁容不由自主地瞄向他家兄长,想想其头上一根毛的样子,霎时间,耳畔仿佛响起了,一段轻快带着滑稽的曲乐——
“头上三根毛,谁见谁都笑。”
自动将“三根毛”替换成“一根毛”。
简直……
用上了生平最大的意志力,他勉强在圣人面前维持了些许仪态。
圣人说罢,语带可惜:“可惜勺子不喜这个爱称,我每唤他一回,他就哭一回,”摇头摆脑,唏嘘慨叹,“阿兄见了心疼,将我训了一顿,”他口中的“阿兄”明显是昭贤太子,“说小孩也知要面子,这才改了小名唤勺子。”
郁容憋着笑,只觉槽多无口。
他不认为,勺子比大毛好听到哪里去。
不经意地,目光自聂昕之身上飘过。
好罢,他收回前言。
眼前这一幕,如果是用漫画那种夸张的表现形式,他家兄长的背景板必然是一片黑云压顶,额头上一排的“井”。
知子莫若父。
看来昭贤太子说得对,对勺子之称浑然不在意的聂昕之,非常、非常不喜欢“大毛”这一“爱称”。
显然,圣人对他家大侄子也是了解至深,眼看情况不对,敛起轻挑之色,咳了两声,煞有其事地表示,他太忙啦,宫中尚有许多繁琐杂务待他处置,没工夫在这瞎攀扯啦!
瞅也不瞅聂昕之难得的黑脸,一溜烟儿——咳,不对,是阔步如飞——地离开了王府。
送走了官家,郁容转头看向他家兄长。
嗯,情绪控制得炉火纯青,一点儿看不出什么不对……
气场强大的男人,面瘫着脸。
特特威严。
郁容无意识地勾起嘴角。
转身,朝府内走去,脚步轻快,嘴里小声地唱起了小曲儿,是一口流利的老魔都语:
“头上一根毛,谁见谁都笑~
“侬要问他叫啥名字大家都知道~
“大毛、大毛——”
陡是一阵风急。
伴随年轻大夫的一声轻呼,小曲儿骤然被打断。
嘴贱的某人被恼羞成怒的男人“劫持”,像麻袋一般被抗走了。
郁容长舒了一口气,艰难地在玉簟上翻了个身。
嘴贱一时爽,精尽人亡差点进了火葬场。
唉声叹气。
嘀咕着兄长太小心眼儿了……不敢太大声,怕又给耳尖的家伙听着了。
虽然郁容心知,聂昕之去忙公务了——正是官家交待的与罂粟相关的事务——但对方神出鬼没的,谁知道哪个时候,忽然就出现在叽里旮旯儿角落里。
届时再被“教训”一顿,他这老腰真的要劳损过度了。
躺着难受,翻身趴也趴不住,坐着有些受不了。
郁容干脆起身下了床。
站着总行吧?
腰酸腿软的,慢慢活动开了,身体总算轻快了些。
以拇指费力地在自个儿腰眼和尾闾压按着,郁容忍不住腹诽:
兄长还担心老呢,不承想其精力比毛头小子还旺盛……看来往常,他真的挺节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