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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宅十余亩(121)

作者:宁雁奴 时间:2017-12-04 20:25:54 标签:温馨 种田文 布衣生活

  犹犹豫豫,到底还是遵从了圣言,他先回了话,再小心坐回座位——
  “陛下请说。”
  圣人便说了:“听说你一直帮着匡家制成药兜售,反响甚为强烈,‘小郁大夫’声名传过乾江两岸……据说现在开起了一个大工坊了?”
  郁容微微一怔,没想到对方忽然提起这一遭,不由有些想多,难不成自己做了什么不对的事。
  不等他疑惑问出声,某位天子接着道:“我对那个工坊颇觉好奇,这趟去雁洲,不如请匙儿带我前往一观?”
  郁容当然不可能拒绝了。
  不过有一点得纠正。
  稍事迟疑,他到底直言说道:“匡大东家确实办起了一个工坊,只是制药一事顾虑繁多,当前工坊只作日用的霜膏、脂油,成药暂且不在考虑中。”顿了顿又补充,“工坊当前还在造建,人力也需训练,目前尚未运作起来。”
  圣人露出了悟的神情,遂再问:“我想去看看可否方便?”
  郁容回:“倒没什么不方便的。”
  作为工坊的“技术股东”,他领人进工坊参观的权限还是大大地有的。
  想是,匡大东家若知晓圣人造访,怕不焚香沐浴,斋戒个数日,再率领匡家上上下下,夹道相迎接这位天底下最尊贵的“贵客”吧?
  事实是官家爱“暗访”。
  不得允许,郁容不能通知匡英,也免泄露了天子的行踪,平白惹出祸端来。
  圣人听了他的回答,很是满意地笑了。
  郁容有些迷糊:搞不懂官家的用意,真的单纯是对匡英的工坊好奇吗?
  圣人好似知道其疑虑,问:“可是对我的想法感到好奇?”
  郁容确实好奇,但不好承认,便模棱两可道:“恕臣侄驽钝。”
  圣人失笑,少刻又出声:“我且问匙儿,偌大旻国,百姓患病,担得起医药钱者几何?”
  郁容有些不确定:“三四成?”
  圣人微微摇头:“两成至多。”
  郁容默了默,仔细回想自个儿遇到的病患。
  除却豪绅富户或者官吏之家,一般若是乡里人,他基本全是收人家送的“土产”聊作药费。其实站在他的角度,基本是没什么“赚头”的,不至于倒贴药钱,若无“外快”,糊口没问题,但在某种程度上也算是做了“白工”。
  便如此,对那些患者来说,“土产”的价值也颇是不菲,有时甚至值当一家几口过年吃上半月有余了。
  这还是郁容没多收、乱收药费的情况。
  同时,雁洲一带的庄户,在全旻国也是日子比较过得去的。
  这般看来,圣人之言绝非虚夸。
  郁容暗暗叹了声。
  所谓太平盛世,也不过是国家整体安定,朝政还算清明,盘剥现象相对不算严重,百姓勉强吃得饱、穿得暖……更多的,实为强求了。
  如此,看不起病、吃不起药,好像也没什么意外的。
  遂觉得几分微妙。
  一方面,他所制的成药也好,牙膏、面脂等日用品也罢,畅销得不得了,卖得再贵,照样有大把银子进账;
  另一方面,便是他选用成本低廉的原药材所制的成药,诸如银翘解毒片,匡万春堂的定价也不高,真正会买的,仍是那些比八成百姓更富庶的两成人。
  ——当然了,照匡大东家的说法,其客户目标主要就集中在那两成人身上。
  意识到这一点,他好像意会到圣人的心思了。
  郁容忆起天.朝史上某些朝代的“医改”措施,试探道:“陛下是想,建立如……”斟酌了一下下,道,“前朝‘别坊’一样的组织?”
  别坊者,是前梁为了让百姓看得起病,所建立的免费看病兼施药的机构。
  圣人不答反问:“匙儿觉得别坊如何?”
  “臣侄只从旧书稗闻中片面了解到别坊之一二。”
  郁容沉吟了片刻,到底没顾忌太多,说:“前梁措置别坊之初衷,无有可置喙之处。
  “然则别坊中多尸位素餐者,医术平庸,医德更是有瑕,拿假药充真药,以次药替珍药。
  “百姓求医求药,往往翻箱倒箧,倾尽了家资,仍是苦求不得。
  “可恶可憎,更甚欺世盗名的巫医。
  “以至别坊虚有其名,实则形同摆设,浪掷了秦志远大家的一腔酬志。”
  郁容所提的秦志远,是前梁最著名的医家。
  由于其出身颇是优越,彼时前梁腐朽还没到天昏地暗的程度,便倡导并主持建立了别坊,甚者落实到了各大主要城市。
  不想,秦志远离世不多久,少了英明的领导者,别坊渐渐成了,某些有背景而不学无术之徒混个官身的地方。
  端看职轻官微,却是“油水”十足。
  同时又与巫医者纠葛不清,引发民怨,提及医者皆是愤愤。
  真正有医德、有本事的志者自是看不惯。
  有志者无法“同流合污”,立志改变乱局,却是或遭打压,或被排挤,终是愤而离去。
  久而久之,积蛀蠹薮,赃秽狼藉,别坊“世间无医、天下无疾”的口号成了一句笑话。
  圣人听罢笑了笑,不作评述,只问:“若我旻国也建一‘别坊’,匙儿可知困阻何在?”
  郁容顿时头大,让他说说医术啊药物什么的,侃侃谈上几个昼夜没问题,可让他“参政”“议政”……
  须知他当年会考,政治勉勉强强才过了及格分。
  好罢,政治考分与现在讨论的话题,干系不大。
  但官家的问题,确实有些不知怎么回答……他根本没想过这方面的事。
  可也不好直说不知道。
  郁容便回顾着别坊失败的缘由,尝试作起了总结:“善医者稀缺,充数禄蠹者太多,政以贿成,不得民心。”
  圣人点头点头,语气鼓励:“还有呢?”
  还有啊……
  郁容苦着脸,琢磨了小半天,忽是灵光一闪,抓准了关键:“别坊组织庞大,百姓患疾者几何,财政力有未逮。”
  圣人大赞:“匙儿所言甚是!”
  郁容:“……”
  合着说了大半天的,官家的意思莫非就是他有心想建个别坊,但钱不够吗?
  可是跟他说这些有什么用?
  他一个政务小白还能比帝王更厉害麽,乃至想得出啥子妥帖的解决方案?
  腐败如前梁就不提了。
  在原来的世界,医改之艰难,各种矛盾交织,简直是世界公认之难题好麽!
  不对。
  郁容突然想起了,他们不是在说参观匡家工坊的事嘛,怎么扯到了“医改”了?
  圣人说:“建别坊之初心可嘉,然则不论人等,一律免除医药钱,求百姓无疾患,却如画飞雁展头足,想当然了。”
  郁容不自觉地附和着,他跟官家的想法倒是一致。
  圣人继续言道:“现如今,医户愈多,大小药局与日俱增,百姓求医求药各有其法。
  “然,贫下者不知凡几,财物不足,何以寻医问药。医户、药局皆需得利,律法虽有明文限定,不得违方诈疗,亦不可强夺财物,却不能杜绝借言推诿不医者。”
  郁容点头。
  确实,律法规定了医者不能漫天要价,但是无法强制其必需接治病患。
  譬如有些医户,一看病人衣衫褴褛肯定付不起医药钱,便故说自己不擅长这类病症,建议另请高明,遂闭门谢客。
  药局也是,看人没钱买药,说一句药卖完了,谁能奈何?
  圣人还在说:“除却贫下,另有无所养的老弱,也无安身立命之所。再有道途生病者,离家难归,常为客店拒停,为此殒命实为可怜。”
  听了官家的滔滔之论,郁容不由心有触动,下意识地问:“陛下之意是?”
  圣人直道:“我欲立官营医药局,下辖安乐庐与安济坊。”
  郁容眨了眨眼,大概理解官家的理念,但具体的如何操作……
  这一回圣人不再吊人胃口了,洋洋洒洒数千言不止,跟他细细说了一通官营医药局、安乐庐与安济坊的组织分工。
  官营医药局就是仿民间药局,调动一众医户,设置的类似于现代人民医院的组织,给普罗大众看病、合药。
  收费,但费用降至最低,药钱以成本价算。
  同时针对七岁以下的孤儿、六十以上的寡老给予免费待遇,至于贫下者则有大优惠,再如大暑大寒,春温之际,一年数次免费发放药品。
  所谓安乐庐,就是医院的住院部,收留诸如道途者等暂时无处可去的病患。
  至于安济坊则是针对无所养的老弱,组织形式与余长信的福居社有异曲同工之妙。
  郁容忽有所感,喃喃出声:“福居社……”
  圣人问:“匙儿觉得福居社如何?”
  郁容默了默,福居社比他一初预想的情况好不少,但是……
  “原来余社头是陛下的人?”
  圣人否认,笑道:“这世间有志士者不乏其人。”
  郁容:“……”
  难怪雁洲的逆鸧卫对福居社颇是照顾,感情不是他面子大,兄长“假公济私”帮忙照顾,其实是……官家在背后“推波助澜”吗?
  直接由“有志士”费心劳力地组织、操办,还得自个儿想办法筹资以保证运营,朝廷这边只需派几个郎卫坐镇,维持一下纪律就好了。
  还真是……
  圣人道:“可是认为我之所作所为奸猾了?”
  郁容有些小小心虚,绝对不承认刚刚生出了大不敬的念头,便是正色:“陛下圣明,想是自有考量。”
  官家颔首,轻叹:“仅靠朝廷,太穷了撑不起啦!且如福居社,有民间志者措置,比官方更多便宜。”
  郁容有点囧。
  官家还真实诚,哭穷起来毫不在意脸面。
  话说回来,如果真要像前梁建别坊一样,在全旻国设置官营医药局等机构,造建与运营成本且不提,国医人手远远不足,必须借调医户,起码得付些劳苦费吧,再有药材钱,以及每年数次的免费施药……有再多的钱,怕也难填这个无底洞。
  慨叹了一通,圣人倏地问:“匙儿可有甚么想法?”
  郁容轻咳了咳,暗道他能有啥想法。
  旻朝可不是前梁,便是真立了官营医药局,想也不至于落得跟别坊一样的下场……至少有天天抄家的兄长坐镇,腐败之风不那么容易盛行,咳。
  再听官家所言,其明显针对“医改”作了极为周细的规划,甚至有可能为了这个规划,早便作了长久的准备工作。
  事实也可见端倪一二。
  借用志者之手,措置福居社一事且不提。
  一直以来,官方针对贫下、老弱及病小者的“福利行为”就没中断过,四季但有疾病高发,赐药赐钱不在少数……每年固定一笔庞大的财政开销。
  敛回发散的思绪,郁容认真地表示:“陛下决断英明,臣侄葵藿微心,愿倾阳报主。”
  一不小心说得有些肉麻了,但,确实是真心实意的想法。
  官家所思所谋,非空想妄谈,可谓是体恤民心。郁容觉得,这样的天子,约莫就是大家常言道的明君仁君吧?以前对帝王的敬畏,到如今已转变成发自内心的尊重。
  圣人闻言笑了:“所非虚言?”
  郁容道:“臣侄不敢妄言。”
  圣人击掌,道:“如此,官营医药局一事便有劳匙儿操神了。”
  郁容下意识地想接话,嘴唇微启,表情遂滞住了——
  哎哎?
  官家这是什么意思?!
  官家就说了:“官营医药局兹事体大,我左思右想,能让我放心得下的唯有贤婿你了。”
  郁容听了,简直无语凝噎。
  说好的明君呢?官家就不怕他这个政务小白,直接将官营医药局搞成了第二个别坊吗?
  好容易稳着表情没有崩,半晌,郁容勉强平复了心情,艰难推辞:“臣侄无德无才,只会治病合药,如何担得起如斯重任?”
  圣人笑道:“会治病合药就够了。小小一个官营医药局,朕亲封的成安大夫如何承担不起?”
  郁容欲哭无泪,恨不得抱官家大腿求他别给自己戴高帽子了……咳,夸张了。
  等等。
  感情这坐火箭似的升迁,目的就是让他接管没影子的官营医药局吗?
  圣人倒也不为难,语气放缓,道:“造建医药局一事有专人置办,往后运作,也由翰林医官院调派医官派往各地分局以作提点。”
  郁容顿时舒了口气,转而疑惑,造建、运营乃至人事管理,都有人去做了,官家还让他负责个啥子?
  圣人接着说,直接解其惑:“官医者人手奇缺,我有意经官营医药局对民间医者公布良方,普遍推行价廉而有疗效的成药……然,医方需验效,药物不得有谬误,毫厘差池或引致灾祸。匙儿于医药上颇为精通,且对海外新药材知之甚深……自家人我也好放心。”
  郁容听到最后一句顿时黑线了。
  他咋觉得,官家是觉得自家人随意支使不用客气呢?
  抛开杂念,郁容认真思考了起来。
  官家的用意不在于让他执掌官营医药局如何运作,实际上还是拿他当“技术骨干”。
  在验效医方,辨识药材以及合药制药方面,他确实有很大的优势,不提他之所学是结合天.朝数千年的传承医术,就是系统金手指这一点,也是别的医者没法可比的……当然了,官家对此一无所知就是,但在对方看来,自己熟知“海外”医方药物确是无误了。
  不过……
  郁容迟疑着开口:“臣侄不敢妄自尊大,比之太医署诸位国医,臣侄之医术尚有欠缺。”
  官家摆摆手:“那些太医整天忙得见不到人。”
  郁容默然,合着是抓不到苦力才找自己吗?
  圣人忙又说着:“太医署的那些人,要么如魏卿一般所思所为,剑走偏锋,要么便是固执旧念,以至有些迂腐了。”摇摇头,“有些国医连草泽医也不如,诚然如是。”
  郁容摸了摸鼻子,可不敢乱评价太医署那些德高望重的国医。
  至于官营医药局一事,官家都说到这份上了,自个儿再几番推辞,谦虚过了度便是不识趣了。
  反正,他其实主要做的,就是看病、验效医方、制药这些他一直在做的事,由于“自家人”的身份,大概还带监督医户、检查流通药物等用途吧?
  听着简单,责任十分重大,但……大概能担得起这份责任?试一试也无妨。
  种种念头一闪而过,郁容终究松口,正色庄容说了句:“臣侄愿隳肝沥胆,但不负陛下所望。”
  圣人连连赞着:“好好好!不愧是朕的成安大夫。”
  郁容顿觉周遭气温降低,本能地转头看向门口,果不然看到了木着脸的某男人:咳,估计又在计较官家一句“朕的成安大夫”的说法了……确实肉麻得很。
  “容儿可需进食,晚膳业已备好……”
  聂昕之的话没说完,圣人就直呼:“正正好,我说得口干舌燥,腹中也是空空,晚膳可有汤羹或者茗粥?”
  郁容跟着站起身,不自觉地轻按着胃脘部:确实,说话说了一整个下午,也是个消耗体力的活啊!
  一行三人便吃了粥,用罢晚膳,各自归房。
  船舫微微摇荡,一摇一晃的,让躺在床上的人不知不觉就犯起了困。
  忽而,郁容猛地睁开眼,低呼了一声。
  聂昕之适时问出声:“容儿?”
  郁容忙对他安抚一笑:“没什么,”顿了顿,有些纠结,“我就是在想,官家为啥子要去看匡家的工坊啊?”
  一下午说了医改,说了官营医药局,可是……跟最初的话题有几毛钱的关系?
  聂昕之垂目,语气淡淡:“匡家有钱。”
  郁容觉得有些懵,不解其意。
  聂昕之也不为难他昏昏欲睡转不动的大脑了,简短解释:“立官营医药局,耗资巨大。”
  郁容顿时明白过来,一下子清醒了,有些惊悚:“匡大东家是正正经经做生意的啊。”
  陡然想起了巨富沈万三的传说,匡英虽与其不一样,但还是不由得提起心。
  怎么说也是老交情了,可不希望其“因富获罪”,落得个类似“老死边陲”的下场。
  聂昕之抬手轻抚着他的面颊:“容儿稍安勿躁。”
  平和的语调让心情起伏的某人瞬时冷静了。
  郁容点点头:“兄长请继续说。”
  聂昕之言简意赅地说明了官家的打算。
  并不是说,匡家有钱就要霸占人家财产了。不过是思及对方是老牌的大药局,有意来个官营、民营的合作,若匡家鼎力支持官营医药局的造建与推广,朝廷这方也不会真让其吃亏,某些方面的待遇,比如南船北马的扩张,会给予优待。
  总之,官家是“图谋”匡家的钱,但也是互惠互利,如果匡家不愿意,也不会强制如何,毕竟这天底下特有钱的,也不止一个匡家。
  郁容松了口气。
  遂有些不好意思,尽管不再那么畏惧官家了,但深受影视小说影响,天心难测的观念深入心中……也不算有错,如今这个官家本是特立独行的一位帝王。
  “匡大东家会答应吗?”他转移话题道。
  聂昕之道:“商人逐利,只求有利可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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