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宅十余亩(5)
这个灶,可不是用来熬药的——厨房有个土炉正适合瓦罐煎药——而是用作煮晚饭的。
还没吃晚饭的小郁大夫表示他肚子饿了。厨房的灶太大,不适合他才买的用作烧饭的吊罐。
不想去客栈买吃的,下午在镇子上得来好东西,晚上不烧好,既怕隔夜不新鲜了,又想吃得心痒难耐。
所以须得新搭一个火灶才行,可一时又抽不开身……现在有免费的劳动力,不用白不用。
聂昕之未见丝毫推辞:“好。”
郁容顿时愉悦了:“门口就有土基,随便用。”
聂昕之颔首,当真出去搭灶了。
作者有话要说: 聂普,字昕之。
赵是,字烛隐,熙和大长公主之孙,聂普的表弟,逆鸧卫副指挥使。
第 7 章
没有月色的夜晚,天黑得彻底。
小院里,火光跃动。“噼啪”几声,正是柴禾燃烧的声响。
土基上架着一个吊罐,伴着蒸腾的热气,屡屡肉香弥漫了开来。不远,土炉上的瓦罐也冒起了阵阵热气。中药特有的气味,与肉香纠缠,糅合在了一起,形成一种殊异的香味儿。
郁容下意识地深呼吸了几口,只觉这香味儿沁人心脾,十分好闻……不明白为什么会有很多人对这种气味敬谢不敏。
待药煎好,给赵烛隐喝了,就将盛药的瓦罐收起、保存好。
这样的一剂药,可以熬煮三顿,然后再煎第二剂。
现今,该做的都做了,只等着汤药起效。对此,郁容毫不担心。
便有了闲心,忙活起自己的晚餐了。
吊罐里的肉,烧的差不多七成熟。取今天买到的香料,按照不同分量,一一搁进去。
自然,晚餐光有肉不行,还需主食。
郁容装模作样地回了房间,从床底下——实际上是储物格里——找出了一个大号的砂锅和一小袋粳米。
总共就两升粳米,全部淘洗了,砂锅就着土炉,烧煮了起来。
都是今天下午在镇子上买的。说什么买药材,实际除了那一布包的药,余下的都是跟吃有关的,器具、食材,买得有些多了……最后,不得不悄悄挪移了两样,放进储物格里,才没把竹篓直接压坏了。
为自己准备着晚餐的郁容,没忘客人的存在,邀了几人等会儿一起用饭。
既客已临门,又是吃饭的时间,留人吃一顿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虽说一下子消耗光了本打算分几天吃的储备。不过,他对这几位的印象颇佳,纵是萍水相逢,若能结下一段善缘,不啻为妙事一桩。
以聂昕之为首的三人,推辞了好一番,得知郁容直接煮上了五人份的晚餐,便也不再忸怩,接受了他的好意。
郁氏独家秘方的卤肉终于好了。
砂锅里的米也在这时烧开。
郁容先去揭了砂锅的盖,用勺子在沸腾的米汤里,搅拌了一小会儿,遂捞出半熟的米,逼掉汤,盛入洗净放在一边的陶罐。原本两升的米,只留了不足半升的分量。
将陶罐封好口,埋入另一边吊罐下烧得正旺的柴火里。
便掩了火,让肉继续焖着。郁容放手不管,注意力集中到砂锅这边,挑挑拣拣的,寻了几味药性极为温和的草药放入,少许的米与充足的水汤,正适合熬上一锅粥。
待吃了药的病人觉得腹痛好转,十分不安分地从床上爬起,跑到院子里围着肉香四溢的吊罐打转时,郁容觉得是时候吃晚饭了。
屋内窄小,不方便一伙大男人用餐。
不知名姓的两位力士主动帮忙,将郁容房间里的简易方桌抬到院中。
那一位聂昕之也没有干坐着,很自觉地替看着就“弱不禁风”没力气的小大夫,把滚烫的装满汤汁与大肉的吊罐提到了桌上——其上放置了石板,用来隔热,防止烧坏了木质桌面——后又帮着从余烬尚存的火堆里,掏出了焖着米饭的陶罐。
被抢了活的郁容,唯一需要做的就是揭盖了。
打开陶罐。粳米煮成的白饭,光闻着味,就觉清甜香醇。虽然分量略少了些,不过还有一大砂锅的粥,够几人吃饱了。
砂锅里的粥,稠而不浓,够盛上六七碗的,尽管添加了药材,量却不多,又养胃滋补身体,正常人吃了只有好处。
最后,郁容揭开了吊罐的盖子。
两斤的大肉,又加了小半斤的干香菇,浸没在半大锅的汤汁里,看得人食指大动。原就四溢的香味儿,在这一瞬间引爆了嗅觉,引得人恨不得直接扑上去抱锅狂吃……郁氏独家秘方,绝对不是开玩笑的话。
至少,几人当中性格最跳脱又特别自来熟的赵烛隐,已经馋得不行了,目光灼灼地等着主人家正式开饭……倒不能指责其太过失礼,毕竟这大半天的他实在被折腾狠了,肚子里的东西吐了泄了,早已空空,偏偏还是个大食量,乃至,腹痛还没彻底消去,他就忍不住想吃饭了。
郁容同样饿了,没特意讲究个什么一二三的饭桌礼仪,随意招呼着几人,便正式开饭啦。
——也是苦了他,这旻国只有早晚两餐,先前他没法自己烧饭,一天只吃两顿,虽然也不是真的被饿着了,可总觉得心里慌。今天更是忙了一天,原想吃个午饭的打算,最后尽顾着瞎忙活了没实现。
“那个,小鱼大夫,我为什么只能喝粥?”赵烛隐看着自己碗里的清汤寡粥,不由得皱了皱脸。
“你还在病中,最好还是喝粥。”
“……一口肉也不能吃?”
迎着娃娃脸可怜巴巴的视线,郁容十分“冷酷残忍”,拒绝道:“肉太油腻,且香料会刺激到肠胃,你现在只适宜吃清淡的。”
赵烛隐闻言,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地搅着碗中散发药味的清粥……左看看,右看看,几人吃着米饭嚼着肉,对比之下,愈发觉得自己凄凉了。
“小鱼大夫的手艺真好,”娃娃脸有一下没一下地挑着米粒,不甘寂寞地开口,“这肉闻起来好香啊,比我以前吃过的肉都香。”
郁容矜持一笑:“肉是好肉,烧起来才会这么香。”
“是吗?”赵烛隐的眼睛一个劲儿地瞟向吊罐,“那什么肉啊?我瞧着不像猪肉,味道也不像羊肉。”
郁容有问必答:“是麖肉。”
羊肉吃不惯,这里的猪肉不太好吃,旻国又禁屠耕牛,牛肉基本买不到。市面上有一些野味交易,不知真正肉源,他可不会买。
故而,来到这个时代后,郁容吃的最多的肉,是客栈煎燠的鸡肉。
今天运气不错,在镇子上巧遇了准备去京城买麖肉的屠户。
麖是自家驯养的,郁容之前就听说过,亦知,麖肉是真正的“价值千金”,尤得京中贵人们喜爱,别的地方想买也没处买。这回碰着了,自是忍不住好奇之心,跟屠户打探了一番,发觉肉质看着果真很不错,便一口气花了两贯钱,十分豪气地买了两斤。
——郁容是标准的天.朝人,美食绝对不可辜负。
事实证明,这麖肉确实值得千金之价。
赵烛隐半信半疑:“麖肉?我以前吃过,可没这么香。”
郁容不由得轻笑了,自是明白真正的问题,不在这肉是什么肉。
不等他再回答,一直保持“食不言”的聂昕之忽然出声:“赵烛隐。”
只是唤了这一声,效果立竿见影,原本蔫耷耷的娃娃脸顿时正襟危坐,捧起碗,安安分分、认认真真地喝着他的粥。
郁容目睹着这一切,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了坐在左手侧的男人,悄悄地打量起来。
说起来,“聂”这个姓,在旻国不是很常见吧?
第 8 章
说到“聂”这个姓氏,旻国人首先想到的便是皇家……今日之旻国,可不正是聂氏的天下吗?!
郁容并非旻国“土著”,可他在现代认识的人里也没有姓聂的,故而与这里的人一样,听到“聂”姓,理所当然联想起了皇室。
倒不会,真以为眼前这位聂昕之可能是什么皇亲国戚。毕竟,平民百姓不乏有姓聂的——只是不太常见罢了——旻朝帝王一向开明,不至于因为自己姓聂,就责令他人更名改姓。
但考虑到一些特殊的历史因素,一般情况下,初识聂姓之人,大多人在不知其底细的前提下,皆以谨慎的姿态相待,就怕万一不小心得罪了真正的“贵人”。
究其原因,还得追溯到旻国建国之初。
当初太.祖论功行赏,有不少文臣武将被赐了聂姓。
后,旻国国力愈发强盛,就有不少胡戎部落主动投诚,大片疆土被纳入旻国版图。曾经的胡戎首领、贵族,心向旻朝,得圣人恩典,许多都弃了胡姓,改而姓聂。
因此,诸多聂氏,便是同姓不同宗,亦皆勋贵之后。
旻朝建国已有百余年了。这些聂氏家族,有的仍继续着祖上的荣光,甚至更上了一层楼;也有不少没落了,便想维持一份体面,或许都有些勉强。
郁容觉得,聂昕之有可能就来自某个聂氏家族。
他当然不是光凭着一个“聂”姓,就胡乱做出这样的推测的。且看这一行四人,乍一看挺普通的,可每一个人的进退行止,都堪作可观有度,即使是最跳脱的赵烛隐,行站坐卧也不失规矩……他们应是出身于教养良好的家庭。
显然,包括赵烛隐在内的三人,唯聂昕之马首是瞻,可谓令则行、禁则止……这让郁容一下子就想到了军人。细心留意一下,除了娃娃脸的赵烛隐,外表相当具有迷惑性外,包括聂昕之在内,几人都有一种军人的气质。
尽管吧,气质是说不清、道不明的玄幻存在。不过,郁容对自己识人的眼光还是有几分自信的——跟在外祖父身前身后那么多年,他也算开了眼界,见识过来自各行各业、地位各有不同、性格各种各样的病人,久而久之,就懂得了些许识人的门道。
对一行客人的来历有个模糊的猜测之后,郁容便没再继续深究下去。有时候知道的太多不是什么好事,反正只要影响不到自己的生活,管他们是怎样的来头?
不过,郁容再如何早熟,年龄终究小了点,到底尚存了少年心性,偶尔有些好奇心,也没什么好意外的。
便有了现下这般暗中观察的行为。
自以为不动声色。
他这一打量,就不由得生起了羡慕之心,羡慕聂昕之的外形与气质。
聂昕之的外形和气质如何?
一个词形容:非常的男人!
——好像不止是一个词了,无视之。
什么又是“非常的男人”呢?
以郁容的标准,一是个子高,二是长得糙,三是身材魁梧、结实有力,气质阳刚,就是“男人”。
这几点,聂昕之全占齐了。先说个子,比身高一米七七的郁容还高大半个头;长的嘛,五官过于硬朗而俊美不足,皮肤接近古铜之色,以现代人见惯满荧屏的“鲜肉”、“小生”的审美看,当真是挺糙的;身材看着偏削瘦了,不过是因为个子太高,不显衣物之下的强壮罢了。
气质就不必说了,冷硬而刚毅,似有一种浩然之气。
郁容最羡慕的正是这点。他才十七岁,个子还能再长,身体经过系统的优化,不再“弱不禁风”,只要持之以恒地练武,总能强健起来……可气质这玩意儿,看不见、摸不着,想改都不知道怎么改。
具体怎么回事,可以用事实说话——
在郁容小的时候还好,长得讨喜,容易得大人喜欢,不是坏事;上了小学,老师还只是隐晦提醒,让他不要经常与女孩子玩在一起;到了初中,班主任就不加掩饰了,盯着他强调杜绝早恋;至高中、大学,同学们都不信他没谈过女朋友,甚至因为不知谁传出的谣言,让广大女同学坚信,郁容长得虽是人模狗样的,其实是个“花花公子”……绝不可深交。
从小到大,基本没交过女性朋友,甚至都没怎么与亲属之外的女性说过话的郁容,简直想喊冤。
长得好看也有错吗?而他的问题,却不是一个“长得好看”就能说清楚的。
这个世界上从不缺少长得好看的人。有些男性,长得好,就是翩翩佳公子,还有的看着“坏坏的”或者有些“邪”。
郁容长得虽不“乖”,但也不“坏”不“邪”。
可别人第一眼看到他,总会下意识地觉得,长这样的男孩子,应该比较轻浮,肯定特爱与女性一起“玩”……还是特别会玩的那种。
用小伙伴们的话,这就是气质问题。
谁让他,长着一双“桃花眼”,眉尾还有一点“桃花痣”,不笑也带三分笑的是“桃花唇”……天生就是一副“桃花相” ,不算阴柔,却太过“风流”,合该是犯“桃花”的命呀。
郁容对这种说法,哭笑不得。
好在,别人在印象上的误解,对自己实际生活影响不大。且,长相在引来一点麻烦的同时,不少时候同样能带来便利。比如,来到旻国后,他这副长相,似乎颇易得人好感……
扯远了。
小院里十分昏暗,豆大的灯火微微摇曳,权当照明了。
郁容视力绝佳,同桌几人的五官轮廓,基本能分辨清楚,“暗中观察”起来没什么阻碍。
他自觉小动作做得足够隐蔽。
哪料下一刻,被观察的对象忽然看了过来。
晦暗不明的光线里,男人的眼神分外锐利,目光极具穿透力,如利剑,如惊电,直让被其注视的人不敢与之视线相交。
便是郁容,一个猝不及防,对上那样的眼睛,心跳也险些停了一拍……面上却不改色,十分自然地冲对方微微笑了笑,又坦然转移了视线,神色自如地夹起一块麖肉,继续享受这美好的晚餐……
几个青壮年汉子的食量相当可观。
看得出来,几位客人都挺节制的……便是这样,一烧罐的白米饭和一大砂锅的粥,都被吃得干干净净,二斤麖肉与半斤香菇,也只余下小半吊罐的卤汤。
郁容怀疑他们会不会没吃饱——是他将几人的饭量估低了——只好告知众人,如果没吃饱,村头的客栈应该还有些吃食。
自然,大家不可能当着主人家的面说没吃饱。
除了病人赵烛隐,聂昕之等三人主动接手洗刷锅碗、打扫院子等善后之事。
郁容不爱计较这些小事,便没怎么客气推辞,由着客人帮忙,他则去了隔壁屋子,确认病人现在的情况。
汤药的效果十分卓越,没出现什么意外。
嘱咐了一通后,郁容回了自己的房间。
天黑夜渐深。
几位客人简单地在隔壁打点了一番,这夜就暂宿在里面了。
考虑到有病人在,郁容改变了一下计划,打算等赵烛隐吃完第二剂汤药后确诊无恙,再去城里逛。
然而,计划总赶不上变化。
翌日一早,郁容按照作息起身,开门正要去水井边洗漱时,发现了门底缝里塞了一封信笺,信笺之下是一锭白银。
信是聂昕之留的。
寥寥几句,大意是,他们有要事在身,急着赶路,半夜三更,不便惊扰,就不告而别了,失礼之处,深感抱歉。又感谢了大夫对赵烛隐的救治,以及昨晚的款待。由于身上没有带多少现钱,只留一锭银,权当医药费了。另外,鉴于赵烛隐的腹痛没完全好,瓦罐里的那一剂汤药被打包了……
郁容有些囧。
囧的是,自己睡得可真死,完全不隔音的屋子,他竟没察觉到半点动静……这警惕性,着实得提高啊。
待捡起银锭,那沉甸甸的手感,让他更加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这是官铸的银锭,一锭就是五十两!
虽然说一两白银等于一贯钱,但实际上,白银在民间的购买力,差不多能换到千五的文钱了。
他的医疗费能有多少?
加上药钱,五百文足矣。
就算昨晚“伙食”成本高,能给个二两银子,都赚大发了。
郁容默了一会儿,还是收起了银锭——不收能怎么办?
有朝一日,若有缘再见,再“找钱”还回去吧……五十两银子到底不是个小数目。
但愿那时赵烛隐的肠痈彻底好了,如果他吃够两剂的汤药,认真遵守医嘱,应该不会再出问题。
想是这样想,郁容心知,再遇上那几人的可能性十分渺茫。
毕竟,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事实上,此次若不是实在紧急,这些人根本不可能找一个草泽医看病的。
终归是等级分明的时代,据说许多“贵人”自觉他们的身体,与平民百姓是不一样的,故而不可轻易用普通人的药方……
郁容收好了信,连同银锭一起直接丢进储物格,没有想太多。
于他而言,除了这五十两的银锭拿得心虚外,聂昕之一行不过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印象确实不错,但也不至于就此惦念上。
与其纠结有的没的,不如赶紧洗漱一通,趁着时辰还早,看能不能赶上进城的牛车。
第 9 章
郁容最终还是没去城里。
半途遇上了老里长,对方得知他要去城里采购的打算,就劝了一下,让他明天凌晨再去。
原来老里长有个侄子,就在雁洲的牙行做事,对城里城外的大事小事,不要太熟悉。今天正逢其旬休,人回了村子。老里长的意思是,郁容第一次进城,找个向导或许要方便一些,不如干脆明儿一大早,跟他侄子一块儿走。
郁容想了想,就应下了,有本地人引路,应该会省不少事,且又是里长的侄子,勉强可当成熟人,大概不太可能会被“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