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洛水江上。
清早登船,一晃已过了晌午。
午后吃完饭,慕广寒自顾自在船舱猫了一会儿,埋在燕王送的好几件西凉狐狸毛、兔毛大氅沉沉睡了一觉,醒来炊烟袅袅,楚丹樨正在外面煮茶。
“咳……这些日子,也是辛苦你了。”
慕广寒是有些愧疚的。
想来他之前离开西凉时,是真的完全没想起来要带这个人走!
虽然他也知道这事不完全是他的错——他有时努力想,还是能依稀想起自己曾经跟这人有过一段,后来吃了忘情药才把人给忘了这件事的。
但,即使有充分理由。
人家毕竟作为侍卫,也在他身边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待得够久了。作为前情人不记得人家也就罢了,作为侍卫也天天记不住,太不做人了吧自己这是?
于是乎,他寻思着多少和这人搭搭话、套套近乎聊聊天,表达一下自己也不是完全不在乎人家,好歹努力试着做个人。
然而很无奈的是,慕广寒自认为算是还挺擅长聊天,偏偏同这位楚侍卫完全聊不下去。
毕竟,能聊什么?
小时候一同在月华城的往事?他不记得了。
后来的共同经历?他也不记得了。
至于楚侍卫你爱吃什么爱玩什么爱读什么书一类的问题,他自知问完就忘,总是重复问未免显得太不礼貌!
哎,难。
正尴尬着,就见烟波对面,开来一条大船。
那个船实在是够大、够精美气派,远不似普通商船。桅杆高高立着、崭新的白帆上绘着龙腾云海,船头更是一只威武雄壮的大夏神兽。虽然并没有吹吹打打张灯结彩的大阵仗,还是一瞬让慕广寒间梦回当年。
他南下洛州,邵霄凌开大船吹吹打打,来接亲的名场面。
正想着,再定睛一看,对面难道不就是洛州的船么?而船头那个不似曾经高调,但依旧迎风招展的旗子,不也是“邵”字旗?
“霄、霄凌吗?”
船只渐近。
船头,一名朱衣金甲、打扮一如既往富贵逼人的年轻英俊少年郎,斜着眼往下瞅了一眼。
四目相对,那人的高傲脸瞬间变得傻气了起来:“啊啊啊,阿寒阿寒阿寒阿寒阿寒!”
超大声。
不是洛州少主邵霄凌又是谁?
两船靠近,邵霄凌直接一蹬腿就从船头跳了下来,砰的一声差点没把慕广寒的船给掀翻,人倒是风一样扑将过来,一头扎进慕广寒怀里:“呜哇哇哇哇哇哇阿寒,呜哇哇哇哇哇哇阿寒,你终于回来了呜哇啊啊。”
洛州少主·纨绔子弟·邵霄凌是当场擦鼻子又是抹眼泪的,再抬眼,一张俊脸已经通红凌乱、花得像猫。
或许别人觉得他过于夸张。
他自己可不这么想!
邵霄凌自问这大半个月,自己过的……那都是什么凄凄惨惨、人间疾苦的日子哟?
本来跟好友一起合伙在陌阡城钱骗得开开心心,怎料南越王顾苏枋突发恶疾不做人,在地宫研究起邪法毁天灭地。
他倒霉被抓,他家竹马洛南栀为了救他被挟持北上,他眼睁睁看着无计可施。
想去救人,但怎奈还要带着好容易救下的一堆百姓回去安置。安置这事听起来容易,但是好几千人那么多张嘴,又是大冬天的还要给他们找住处避寒取暖不能让他们露宿街头,洛州也不是什么凭空能多出几千间房舍的地方,还得给他们一一登记、画押□□,要安抚民心、预防疫病、驱散恐慌言论,并防止有人趁火打劫偷抢爬拿……事事种种,一州州侯天天都要忙这些人间琐事,哪里容易了?
给他这些日子忙得都要掉头了!
好容易忙了不知多少个日夜,终于把难民都安置妥当,他又惊闻西凉王都狮虎城被僵尸阴兵侵袭、西凉王行踪不明。
这可要了命?他们家阿寒在西凉!
他当时想就立刻派船去接,但是那个该杀千刀的南越王顾苏枋哟,摆血阵献祭王都不说,陌阡城往西凉渡口的道路都给落石封死了。他为了清理出一条过来的路,又吭哧吭哧带人干了好一阵。
他,邵霄凌,洛州著名逍遥二世祖,一辈子都没干那么多辛苦活儿。
这些天走的,脚上都磨破皮了,英俊的脸都急出火疖子了,终于顺利接到人了,谢天谢地!
第64章
慕广寒也是直到见了邵霄凌,才听闻陌阡城被毁、南越王北伐之事。
纵然知道邵霄凌不会对他说谎,可也还是直到路过陌阡城,亲眼看到曾经繁华王都被夷为平地的断壁残垣后,慕广寒才肯彻底相信这一切。
他不明白。
想不通顾苏枋为何会修行邪术,更不明白他何以突然决定举兵北上,攻打北幽。
天下纷乱多年,且不说南越多年偏安一隅以全太平,根本没道理突然大兴兵戈。就说真的要打,那也该先下西凉或是东泽,发兵直进北幽简直就是腹背受敌的送死行为,实在是毫无道理可言。
这种毫无章法的愚蠢用兵之术,实在不像是策略一流的顾苏枋的作风。
……
一行车马进入城中。
曾经的繁华陌阡城,如今仅剩残垣。
慕广寒同邵霄凌一起,绕过曾经白璧无瑕的残破石井墙,走过满目疮痍的旧东市,踩过破碎的器皿、陶罐,走过原本香火鼎盛的寺庙残骸,终于到了只剩一些零散石柱残骸、鬼泣森森的南越王府。
邵霄凌凭着记忆,带慕广寒找到了地宫密道。
“就是这!”他指着旁边树上一片破布喊道,“我从地宫出来时系在这书上的记号,这里就是入口!”
只可惜,地宫已然坍塌堵实,找到入口也已挖不进去。慕广寒只能安慰干着急的邵霄凌,事情要一件一件办。
他向他保证,自己之后一定会去北幽、替他寻回被顾苏枋带走的洛南栀,但在此之前,两人还是得先回洛州,将身边的一切安顿好才是正事。
不久,天色已晚,一行人去城外的月神庙暂宿。
邵霄凌倒是一如既往大咧咧,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早早就在慕广寒身边凑着睡着了。而慕广寒在一轮新月下,倒是有些思绪万千。
如今的顾苏枋,究竟为什么……
若说在西凉时,他还心存“顾苏枋可能是无辜的”最后指望,如今眼前的一切,只能强迫他接受现实。想着,忽然身边邵霄凌一个翻身,一只温暖的手“啪嗒”搭在他身上。
他愣了愣。
“……”
等回过神来,暗自一阵要命的自我嫌弃。
明明以前在洛州时,他并不是没跟邵霄凌为首的洛州一家四口一起睡在一张床上过。不仅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妥,甚至还挺喜欢身边有邵霄凌的。因为和身上凉森森的洛南栀不同,洛州少主的火力一向旺,身上一年四季比常人暖和,是个不错的抱枕。
直到这次,从西凉回来……
这邵霄凌的温度,未免和燕王有些过于像了!
让他在一瞬间差点习惯性反手抱回去。慕广寒耳朵嗡嗡作响,心里一阵荒唐——他已经离开西凉了,在那里发生的事情,也已封存、束之高阁了。
回到洛州,他不该有事没事,还总想起那个人。
好容易平复心情,努力睡着,慕广寒却又陷入了一个梦境。
梦里,他在一片漆黑中终于看到了那个邵霄凌描述中阴森的地宫,看到了成千上万骷髅上面诡异的法阵,也看到了长明灯烛火道上,长衣曳地、祭司装束,看不清脸上表情的顾苏枋。
南越王在地宫一片摇摇欲坠中,提着流金法杖走到一个被缚跪的男人面前。目光冰冷。
“你已再无用处了。”
他道,法杖尖处对准那人。身后传来清雅虚弱的洛南栀的声音:“顾苏枋……我跟你走就是,你别再……滥杀无辜。”
那声音却不曾让顾苏枋停顿半分。
也是直到这时,慕广寒才终于看清被绑着跪在顾苏枋面前的人。那人一头散乱的黑色长发,周身有伤,原本俊朗的脸庞被折磨得苍白憔悴,那双眼睛慕广寒是见过的,很久以前,那人也曾经在山中小屋眼含温柔对他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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