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寒……?”
慕广寒一时无法呼吸。
心被碾磨,千刀万剐粉身碎骨的疼痛不过如此。
“阿寒。”
少年似是望着他,目光又虚空涣散,他沙哑道:“阿寒,我没事。”
“没事的,不疼的。”
他总说他不疼。
无论是小时候,还是长大以后,无论是顾菟,是顾冕旒,还是很久以后……他成为了燕止。
他都说不疼,无论受了多重的伤。总是那么云淡风轻。
可是。
可是直到如今,燕止都吃不了辣。
并非很多人知晓,辣其实不是一种味觉,而是一种痛觉。吃不了辣的人,往往是这世上最怕痛的。
眼泪再度夺眶而出。
有人最怕痛,可是,太多事他从小就选不了。拓跋玦戕害他时,他也哭过,可是没有用。在南越时,他也努力争取过家人的喜欢,也尽一切力量抓住过命运的一切机会,可是也没有用。
所以后来,他不再哭了。
所以后来,他也懒得争了。
也再不会喊痛,因为就算他会痛,也没有人在乎。
……
半个月后,随着脸上的青紫痕迹一天天消散,小顾菟看起来已经完全是顾苏枋的样貌。
他走出地牢时是很平静。
神色淡然,没有怨怼,没有难过。
“阿菟……”
倒是女王又愧疚了。她之前明明不愿意发誓,如今却是追着他:“阿娘发誓,阿娘答应你,将来好好照顾月华城主,好好待他。”
“嗯。”
她讪讪,又像是自我宽慰般喃喃:“神殿智者云集、典籍万千,卷帙多繁,浩瀚恢弘。你天赋过人,到时自然能明白,世间繁华喧嚣、年少心意,比起你在神殿所学所见,统统不过过眼云烟……”
顾菟没有多言,只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母亲,准备启程吧。”
第125章
陌阡城外。
从来碧波万顷的南洛,只在那一日披上了灰沉沉的纱幔,不见素日潋滟。
船只扬帆,缓缓驶向远方。顾辛芷目光如丝紧紧缠绕,追随那渐远的帆影直到它逐渐消失在昏灰的天际。那么多年头一遭,她今对顾菟生了一些……真情实感的不舍。
然而船只已远,渺然难觅踪迹。
如梦幻境渐渐消散。
“他本该责怪我的……”顾辛芷喃喃,“怪我当年没去东泽救年幼的他,怪我从来不曾温柔以待,怪我将一切本不该有的重负加诸于他。”
幽幽魂灯,重重楼宇,她那双翦水秋瞳里,交织着歉疚、心虚、哀愁、不忍,难以名状的万千情愫。
慕广寒则是静静地立在在他对面,恍惚站着,身影被一半暮色吞噬。
虚空无端落下细雨。
小雨如织,轻轻洒落落在手心,带来一丝酥麻微痛。万千思绪如潮水般汹涌而上,却又在瞬间归于沉落。时空交错,有那么一刻,仿佛整个虚空都被这绵延不绝的潮湿所笼罩,连同他的心也一样落在一片无尽的绵绵阴雨中。
后来,岁月流转,他们都长大成人。
二十一岁的顾冕旒,是神殿最尊贵的司祭。温文尔雅,皎如明月,却又骄阳似火、洒脱爱笑。那般璀璨,仿佛世间所有一切美好集于他身。
以至于慕广寒想当然以为……顾菟在南越做世子时,一定也是最备受宠爱、万事顺遂,才会生成那般灿烂模样。
然而他本该想到才是——真正备受呵护长大的人多是邵霄凌那般模样,自信满满又傻乎乎的莽撞,同时娇贵无比,一点点伤痛嚎得像鬼。
可顾冕旒不是。
他从来不是。
……
一阵悠长的吱呀声从二人声音从身后传来。
有是什么沉重的门扉骤然被关紧,顾辛芷都被吓了一跳。
慕广寒亦强忍着酸涩的眼眶回过头,他们身后的虚空黑暗之中,竟然再度出现了那扇东泽的青色大门。幻影重叠的门前,灰尘弥散、断壁残垣,有人在那烟尘里狠狠咳了几声。
烟雾散去,那人身形矫健,银色的长发狼狈披散,但仍在黑暗中闪烁着淡淡的光芒。
燕止皱眉掩住口鼻,眯起眼看向眼前的一切。
适才,甫一踏入那扇青色大门后,有一瞬他明明看见门后的场景就是东泽祭塔内那满目疮痍的残垣断壁。然而仅仅片刻之间,随着身后青铜门重新关落的一声巨响,那些残破的碎石断壁,竟在他面前生生变幻了模样。
雕梁石柱竟开始缓缓剥落苔藓旧色,宫灯亦褪去锈迹斑驳。东泽神殿里千年腐朽的旧物,纷纷回转时光,恢复华灯彩彻,碧波深潭,万物焕然一新,原本空荡乱石的大殿之中更是出现了座座亭台楼阁、曲折回廊,连成一片!
“……”
烟尘散去,燕王渐渐将窄袖放下。
女王看清他的脸,骤然睁大双眸,身形一瞬直直就朝他飘了过去。近了,她怔怔望着燕止,伸出颤抖的手指,仿佛想要碰触那个记忆中遥远的曾经。
“……阿、阿菟?”
眼前那张脸,神似拓跋玦,却又分明不同。
她一眼就认了出来,那是顾菟长大后,“应该”会长成的样子。
顾辛芷心如擂鼓。
种种疑惑、震颤、欣喜与恐惧,杂陈交缠狠狠冲击心房。但他不可能是顾菟,不可能是……因为当年正是她下令,将顾菟彻底重塑了别的模样。而后来……更是她抱着那冰冷的尸体,亲自替他入殓。
可是。
燕止人在东泽,自然看不到眼前虚空幻影的顾辛芷,只眯着眼睛,认真对这横在眼前的种种雕梁画栋、亭台楼阁皱眉。
燕止读闲书不多,当然不知眼前一切不过是恢复了旧貌的东泽风祭塔中戏台、上香、守卫、献殿的布置。只是与西凉水神殿里从下到上的规整肃穆不同,这里的戏台看着一点不像戏台,却更像是竹兰和墨梅点缀的几进院子、一处大户人家。
燕止一步步向院子走去。
院子进去没几步,就是一处小池回廊,水里朵朵莲花竞相绽放。他悠然信步,又路过一座竹子铸造的书房。书房里书籍象棋静静摆放,他继续没有理会,一直到走到最里面的房间。
那房间门头挂着大红灯笼,窗花裁剪出喜字,显然是一间婚房。
窗下,风铃叮当悦耳,燕止步入屋内。只见婚房内布置典雅、纤尘不染那,每一件物品都摆放得井井有条。梳妆台上安静放着一方紫檀妆奁,上面落了一枚同心羊脂玉佩,散发着温润的光泽,见只不俗。
燕止手指拈起玉佩,只见正面娟秀字迹镌刻:【玦玦如环,岸芷汀兰。一堂缔约,永以为好。】
他翻转玉佩。
玉佩反面则刻有一块环形有缺口的龙形玉石,被几朵小兰草上包裹。遒劲的草书,落着“辛芷,阿玦”四字。
好像在哪里听过这名字,他再度皱眉。
“……”
幻境之中,殷红色的真实血水,一滴一滴,从燕止腰腹的几道极深伤口渗出,落在地上发出轻响。
顾辛芷看见了,一时惊慌,下意识惊叫出声:“小阿寒,他、他的伤!”
待慕广寒过来,她却又如梦初醒一般小心翼翼地咬了唇,眸光闪烁不定他的避开眼神,不敢与之对视。
许多尘封的过往,在后来的岁月里,都被她刻意藏匿掩埋。因而经年以后,南越许多人只道女王顾辛芷有一亡夫邵染乔,生一独子顾苏枋。鲜有人知她同东泽少主拓跋玦的一段过往,更遑论那个无人知晓的大世子顾菟。
没有人知道他的存在,更不会知道她对他做过什么。
直到此刻。
她亲自解开尘封,将那些不为人知的丑陋过往和盘托出。她自知得向小阿寒坦诚一切,但,坦诚以后,她也自惭、再无颜面对他。
慕广寒垂眸。
萤火月华缓缓凝聚掌心,光芒柔和微暖。
月华族的治愈法术,即使经年在天道压制之下无法使用,但血水和髓珠仍可做救人良药。而今,在这祭塔之中他亦不再受寰宇天道压制束缚,治愈法术也终于可以施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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