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弑神,终究违逆天道。
他是可以欺骗怀曦说他是上古邪神,但对凡人弑神的天罚并不会轻易放过他。于是乱流狂涌化成一个个风洞,狠狠刮着脸庞。周身火光更是熊熊大盛,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吞噬。
燕止不甚在意。
却忽然有人竭力穿破狂风,从身后抱住他:“燕止!”
烈烈风刃之中,慕广寒毫不犹豫护着他替他抵挡,脸颊瞬间数处被划伤。燕止回眸,突然发觉这一幕过于似曾相识,好像过去有很多次都是这样——
无数次,在他自己并不太在乎身上的伤时,这个人却会心疼他、尽力替他遮挡。
乱流混沌,燕止眼中泛起点点温和明光。再回眸看向脚边怀曦,他想起东泽幻境之中,就是他将阿寒束缚在棺椁之中,万刺穿心,痛不欲生。而阿寒一生命运的坎坷,从很小时被抱上月华宫祭坛的那一刻起,也都是这个人造成的。
是这个人,改掉了阿寒本该平静安定的命数。亦是这个人,让整个寰宇遭受无数天灾人祸。
这个人终于要死在他手上。
燕止很庆幸,在自己燃尽之前,为民除害。
他凭什么做神?手中邪剑向下一沉,与怀曦唇角喷涌黑血一起流出的,是燕止自己的心头血。
天道反噬,残破胸口血污汹涌、触目惊心,他听到慕广寒颤抖的声音:“够了,燕止。够了!”
他来抢他手中之剑,又想替他挡:“我来……你放手,让我来!”
可根本不等他碰触邪剑。下一刻,淬满黑害之雾的剑便再度向下直直捅穿怀曦胸口。云雷骤响,燕止听见了谁的嘶吼,和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然后,一切都停了。
风声,火光,都湮灭于乱流无尽的黑暗之中。
“不……”
血污散落,弥漫在乱流之中一片猩红,慕广寒突然不敢再看眼前的一切。他怕。他怕下一刻看到的,又是无尽噩梦里燕止四分五裂的冰冷尸体。而梦境以外,他身上多处碎裂,只更让人呼吸停滞、形神俱灭。
一只温暖的手遮住了他的眼睛。
他听到燕止温柔在他耳边说:“阿寒别怕,抱紧我。”
魔剑熊熊烈焰,跟着陨落的神明一起缓缓坠向无尽的风洞深渊。身后,漫天诡异的光彩散射黑夜,轰鸣声隆隆远去。燕止黑衣裹住慕广寒,一直到了一处没有风的地方才缓缓落下。
温暖的血水不断流下,无休无止。身体被炙得滚烫,周身却冷入肌骨,无尽湿冷一生也难以消除。
很静,一片死寂。
没有声音。
慕广寒有一瞬似是还逡巡于那最深的噩梦。地宫深处没有光,只有以具毫无生气的冰棺,躺在里面的人脖子和四肢被重新缝好,面容恬静,像是沉沉睡着了。像是随时还会醒来,还会对他笑,还能跟他一起牵着手回家。
他多希望,一切还能挽回。
乱流从来没有那么寂静,天和地都没有颜色。唯余炽烈猩红满眼,慕广寒伏在燕止胸口浑身发抖,小心翼翼想要抚摸怀中人,却不敢用力,不敢问,不敢出声。
他的袖子空了,到处是血,还有什么摸不到了?腰侧露出的,是不是白骨。
“燕止……”
他听到轻轻“嗯”的一声回应,抱着他的身躯总算支撑不住,整个压下来。慕广寒也终于在此刻溃不成形,他鼓足勇气,才终于颤抖抱紧那已然残破不堪的身躯。
明明,也不是完全没有做过面对这些的准备,他也曾想过或许最终分离,他才是被留下来的那一个。他也曾想过,就算是他被留下来也没关系。终究,不会分别太久,燕王一直以为他无所不能,他总不至于真的区区一两年也挨不过去。
虚空寂静一片。
可他没想过,原来真的那么痛。口腔里弥漫着血腥味,心脏也在痉挛。像是被揉碾凌迟,直至血肉模糊、痛不欲生。
原来他不能承受。
原来他根本不能承受。
怀中的身躯一点点焚尽。
“别丢下我一个人……”
他声音嘶哑,不成调子:“燕止,你答应过我的。”
“你答应过我,让我先死。然后你去找我,你答应过我的。”
这么久以来,他都习惯了,燕王答应他的事从未食言。
从最初还试探性地去怀疑、去尝试,到渐渐的开始抛却那些真真假假。一直到婚后,燕止明明看似每一件事都是在骗他,可每一件事最后都没有骗他。最终在他这里的信用过于良好,他已经愿意盲目相信他承诺的一切。
“嗯。”
“我答应过。”
身体风化破碎,声音却是一如既往温柔坚定。燕止露出白骨的手,轻轻捧起他的脸颊。
慕广寒恍惚了一下,睁大眼睛在燕王那双好看的异色瞳里,清楚看到自己的模样。
原来……
天下无双的燕王,是真的坦坦荡荡、毫无掩饰。
哪怕风化也罢,森森白骨也罢。燕止不在乎,也并不介意被看到残破狼狈的模样。
而此刻慕广寒眼里的他,也仍是他。是新婚夜俊美端华的模样,是很久很久以前月华城的夜色流萤之下,那漆黑明眸如星辰闪耀温柔坚定望着他,他此生见过最美好的模样。
“我答应过,”燕止望着他,“所以阿寒,你要等我。”
“我答应过,无论我们彼此,去了多远的地方,无论身在何处。我都会回到你身边。”
“我一定会来找你。”
“……”
“可以相信我,乖乖。”
“相信我,别怕。”
“……”
狂风呼啸。
那一刻慕广寒并没有哭得很难看。他知道燕止喜欢的月华城主,一直是他比实际上更坚强的模样。
无尽永夜,他最后抚摸着燕止满是血污的脸,听见自己的声音:“好,我相信你。我等你回来,不管多久都等。”
那已经是多久以前、什么时候的故事了?浑浑噩噩的记忆之中,也曾有人跟他说,等我回来。
那一年,梧桐树下,一场又一场的雨。他始终没有等到他。
可是,顾菟没有食言啊。
他后来还是回来了。
很多曲折,很多坎坷,但他回来了。
他真的,从来没有骗过他。
所以。
“所以,你也放心。”
我们历经险阻一起守护的尘世,余下的日子,我会好好看管。尽管可能会有漫长的寂寞,尽管我如今,已经是那么的不习惯一个人。
可我会没事的。
前路漫漫,我会守着那些繁花似锦走到尽头,再去见你,去陪伴你。
哪怕千年万年,我们在另一个世界重逢。
温热的身体拥着冰冷的灰烬,心脏揉碎,里面汩汩淌出的都是温柔不舍。慕广寒握着燕止破碎不堪的手,泪水最后一次湿透掌心。
“我等你,一直等。”
燕止狭长凤目浮光盈盈。他用几近不存在的身躯再度抱住了他,将纪散宜给他的那个在乱流中来去自由的咒念渡给了他。
“乖乖,”他轻声道,“我能想起的事情不多。”
“但少许,还是记起了一些。”
最后一丝余火最终消散,乱流之中再次掀起澎湃汹涌。无尽虚空不见天地、不见晨昏,夙世沧海只剩下了最后一人。
但是,没关系。
我会等,无论多久。
只是上一回,已经很久了。这一次,早点回来,别让我等那么久,好不好?
魔神咒术泛起盈盈青光,带他穿透层层乱流。慕广寒咬紧牙关忍住汹涌的泪水,周身燕止给他的火与风开始温柔地护着他。而有什么脉脉的灵流,也开始在天地之间回向给他。
他明明不再是月华城主,没有自愈能力。可伤口却渐渐恢复。
有一刻,最后一丝遗忘的记忆翻涌而出。
他记得……
他记得这种感觉。
七年前,他被姜郁时捉去地牢折磨,用邪法剥去皮肉,四肢露出森森白骨。月华城主确有治愈之力,也不可能白骨森然恢复如初,他记得他被救回时浑浑噩噩,一度十分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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