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人不喜欢弯弯绕绕,但你从小就一肚子弯弯绕绕,哪怕要死,我也想当个明白鬼。”
“你不明白吗?”皇帝盯着贺非罗的眼睛,“你曾对我说,贪狼将狼子野心,你呢,贺非罗,你没有野心吗?”
“贪狼将再狂妄,他在我面前也俯首称臣,但凡下令莫有不从……可你呢!你贺非罗可有一日将我当做天子!你临海侯不臣之心,天下皆知!”
“天下称颂神龙无敌的时候,多少人心中暗暗想着——未必!”
贺非罗翻了个白眼:“那不是你家老黄龙没本事吗?要有本事他去找龙君打一架,答应了谁不说他无敌?”
“既然畏首畏尾,怕输怕丢了尊贵名号,那就自己担着这后果!”
皇帝伸手指着她的鼻子:“你!”
贺非罗直接将他的手指拍开,丝毫不惧:“别跟我说这些没用的空话,哪里不满,哪里心生杀意,既要分个输赢生死,那也说个明白!”
“好!那就说个明白。”皇帝深吸一口气,“昔日父皇与我最后说了几句话,他说,成王败寇,皇家父子向来如此,他不怪我。”
“但他要我发誓,要我永远记得,临海侯称王之心不死,我决不能对你掉以轻心。”
“啧。”贺非罗蹙起眉头,“我就知道那老东西放不出什么好屁。”
“他一句话你就信了?”
“贺非罗,当年你帮我起势,我起初是很感激。”皇帝盯着她,“我以为你重情重义,是我生死之交的挚友,可父皇点醒了我。”
“他当初忌惮你,威胁要杀你幼子,你将幼子变成痴儿躲过一劫,却早已心生怨怼。”
“什么道理!”惜妃听不下去,“你们皇家动辄要人性命,却让人连不忿都不配有吗?”
“可父皇对临海侯的忌惮当真是无稽之谈吗?”皇帝冷笑一声,“你以为父皇对你出手,当真是因为什么赤潮之子的预言吗?”
“父皇临终前告诉我许多密辛,他说,早年他曾经想给临海侯之女与当时太子赐婚,那时候你才十岁,跟着老临海侯入宫面圣。”
“他问你,可喜欢那个皇后凤印,你若喜欢,将来,那就是你的。”
“可你说,你不喜欢凤印,你喜欢龙印。”
贺非罗露出思索的神情:“……好像是说过。”
“那怎么了?我家供奉的神仙也是龙,我从小就喜欢龙,我小时候不要脸还自称龙女呢!”
“再说了,狼子野心,我什么时候否认过?”
贺非罗指指自己,神情睥睨,“你姑奶奶刚跟你认识,纵马天下的时候,‘皇帝位子让我坐坐’的浑话也没少说,也从没避讳过你。”
“当初杀老皇帝的时候,我也确实想过,一不做二不休,不如皇帝从此我来当。”
“我临海侯一脉,从来不懂什么叫顺应天命。”贺非罗眯起眼,“昔日龙君成仙便是如此,我等也是如此。”
“皇帝好好当,我们也就好好当臣子,若不好好当,大可换个!”
皇帝对上她的视线,冷笑一声:“果然。”
“果然如此。”
“那你当初怎么没有动手?那时候我对你毫无防备,是最好不过的机会了。”
贺非罗哼笑一声:“因为我这个人杀不了朋友。”
“哈。”皇帝笑着摇摇头,“妇人之仁。”
“我是妇人,我的仁慈自然就是妇人之仁。”贺非罗笑着摇摇头,“你还是谢谢这妇人之仁吧,否则你可活不到今日。”
“我那时候认真想了想,我是有点想当皇帝,我自觉应当会比老皇帝好不少。”
“只是……我不想杀朋友。”
“而且黄龙与方家有契,要护你家世代昌盛,若只是新帝继位还好,要是想改朝换代,恐怕会有一场大战。”
“那时候云沧刚从良乡请人来教农户耕种,新种刚种下去,若是起战乱,又白费功夫了。”
“还有家里,我家那几个孩子还没长大呢,在太平盛世长大,总好过在兵荒马乱里……”
“还有……”
贺非罗稍显复杂地看了方元禄一眼,像是透过他,在看曾经的老朋友,“我也当真觉得,你应当会做个与你爹不同的好皇帝。”
皇帝闭上眼,默然不语。
贺非罗叹了口气,忽然说:“该不会是那张椅子的问题吧?”
“只要坐上去,就会被困在‘皇帝’的威严里,生出一些不必要的自尊和疑心,变得越来越像皇权的傀儡,越来越像千百个曾经在上面坐过的疑心病老皇帝……”
“……胡言乱语。”方元禄缓缓抬头,“我本就是帝王之才。”
“自我继位,天下再无饥荒!在我之前,良乡囤粮自重,穷山恶水又有多少人饿死!”
“还有我继位以来,仙人作乱之事也越来越少,白虎军在外凶名赫赫震慑多少狼子野心之辈!王都之内贪狼军镇守,也从没有出过差错!”
“我本就是……”
花皇后忽然打断他:“那陛下的功绩是否还包括,与贪狼将合谋,吞食古仙百花君,致使花家流离失所……”
她抬起脸,一滴眼泪划过,“陛下,我的父母至今生死未卜没有消息,我都不知道贪狼将要将他们送去哪里枭首示众。”
方元禄的眼神微微晃动:“这件事,是贪狼将做得过分。”
“我只允他筹谋百花君仙力,没让他对花家出手。”
花皇后步步紧逼:“那陛下可知贪狼军铁蹄踏过,永春国死了多少人?”
“陛下与贪狼将合谋,要让他成就无上仙力之时,可曾想过一丝一毫,因此遭难的臣民?你可对他们有一丝一毫的仁慈?”
“他们是我的家人我的乡邻啊……”
她不可置信地望着皇帝,“我与陛下成婚几十载,陛下即便不念夫妻情分,连一点仁慈都没有吗?”
皇帝闭上眼:“百花君……仙解之日将至。”
“这是他最后的用处,为国、为朕……他是为社稷而死。”
“可你当年不是这样的!”花皇后冲到他面前,拔下一根簪子,贺非罗连忙抱住她:“冷静!冷静!你那簪子那么钝杀不了人的!”
花皇后倒在贺非罗怀里,泣不成声:“我知道当年与你成婚不过是父母之命,可我也曾倾慕陛下,为一对贫民母女的冤屈,千里奔忙,敢杀权贵!”
她身体慢慢软倒,像是失去所有力气,撕心裂肺地大喊,“是你变了!方元禄!你也曾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是你变了!是你负我、负天下人!”
“哎呀!”贺非罗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你还说我值不值得呢,你看看你,既然知道他变了,何苦还这么哭。”
她伸手替花皇后擦掉泪水,“不慌,我听人说了,我那几个孩子正帮忙去救花家人呢,不是我吹啊,我那几个倒霉孩子小事不靠谱,大事从不搞砸!”
惜妃叹了口气,苦笑一声走到他们近前:“你看,陛下。”
“我就说有些人不该活到老嘛,皇后也这么觉得了。”
“要不退位吧。”贺非罗抬起眼看他,还带着笑,“我还是不想杀你。”
“手上的刀要是沾了老朋友的血,将来难免要做噩梦。”
皇帝垂眸,神色阴翳:“朕若是不退呢?”
贺非罗缓缓站起来,将花皇后交给惜妃,从腰间取出短刀,叹了口气:“那就只好狠狠心了。”
“杀你,我或许于情有愧,于理无亏。若不杀你,才是有失公义。”
方元禄笑了一声:“公义、情理……你贺非罗倒是一向光明正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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