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绵(41)
“见颀,还有力气吗?”于绾从后搂着他,柔声道,“妈妈帮你换件衣服。”
他浑身又给汗打湿透了。
“不去。”姚见颀强撑起眼皮,把头偏开。
“乖啊,去医院打一针就好了。”于绾拍着他说。
姚辛平也靠近过来,帮着哄:“一会儿就到了。”
姚见颀摇着头,一开始只是轻微的晃动,后来动作渐渐剧烈,忽然从于绾的怀里挣脱,后脑重重地磕在了墙上。
姚岸蓦地上前,把人揽了回来,又急又忧,不禁喊了他:“你干什么!”
姚见颀苍白得很,他揪住姚岸胸前的衣料,说:“姚岸,我不去医院。”
“不行!”姚岸斩钉截铁。
“我会吃药的。”姚见颀的嗓子已经坏了,像一把破棉絮,说出的字伶伶丁仃,“不去医院好不好,求你。”
一个小时后,坐在姚辛平车后座的是姚岸。
他是喂姚见颀吃下两粒速释片才走的,迫着他喝了两大杯开水,又握着他的手,预备他的眼皮偶尔睁开时自己能够在。
姚岸不想走,可是姚辛平不让,他就等到姚见颀睡着,这样才可以确信在接下来的半天内,他暂时不那么需要自己。
“我会给老师打电话的。”姚辛平开着车说。
姚岸缓缓才意识到他说的是解释上学迟到的事,仰头靠在车座的软枕上:“随便吧。”
姚辛平从后视镜内扫了他一眼,无可奈何,也不知是不是没话找话,他说:“你弟弟就听你的话,你还纵着他不去医院。”
姚岸蹙了蹙眉,烦得很,因为被说到了最担心的地方。
汽车停在人群的空白地带,姚岸将领口往上提了提,推开门:“我就乐意纵着他。”
这话不是为了犟。
姚见颀是被一阵锐痛刺醒的。
起初他以为是一根针在往自己耳道里钻,他伸指去摸,渐渐醒悟到这只是一种并发症。
他睁开眼,没有看到姚岸。
于绾是五谷不分的,但四体勤劳,她接了一盆热水,把毛巾浸在里头,用温度器测得大约37度后才敷在了姚见颀额头上。
她记得姚见颀上一次这么病已经是数年前了,那时他们还在美国。她从梦之街回来,下出租的时候花光了自己最后一分钱。
开门后,一台倒在地上的三脚架撞到了她的鱼嘴高跟鞋尖,地上有一些打印出又很快被废弃的照片,她踩在散落和褪色的才华上面,发泄自己的疼痛和怒气,以及消费也满足不了的失意的欲望,一边松开发髻一边踢掉鞋子,往下陷的软沙发上坐,又惊呼着站起来。
“怎么没声音!”她差点坐在姚见颀腿上。
姚见颀裹着一床毯子,是她和蔺书忱前年在马德里旅行时淘回来的,上面是一些西班牙风的冶艳图案,现在簇拥着姚见颀瘦而蒸红的脸。
“抱歉,”姚见颀闷声说,“我不舒服,妈咪。”
于绾那时也给他敷了毛巾,不过是冷的,片刻后她上网查了如何治疗发烧,竟然是错误做法,赶紧把毛巾摘了下来。
她翻遍了家里的抽屉和柜子终于找到一盒压瘪了的Motrin,辨认保质期以后给姚见颀吃了下去。她点了外卖,但是要很久,她想带儿子去医院,但是又难又贵而她正好没钱。
每次她感觉无望,就会在心底咒骂蔺书忱,咒骂当时色迷心窍跟他来了美国的自己。
于绾把姚见颀抱起来,模拟摇篮的摆动,喊他的名字:“见颀见颀”,姚见颀那时候没有姓氏,这是她和蔺书忱心血来潮的作品,就像他本人一样,她给他唱那首他还在襁褓时蔺书忱每晚唱给他听的歌。
“为什么,他们叫你宝贝……”
姚见颀突然确信落进自己耳中的是一枚针了。
于绾抱他的姿势宛如昨日重现,但总有些变化,他躺在于绾肩窝上,听了一会儿,忽然无比清晰地说:“别唱了。”
歌声戛然而止。
“好些了吗?”于绾松了口气。
“我那天看到他了。”姚见颀答非所问。
“什么?”问号抛入静谧中的那刻,于绾又陡然领会了。
姚见颀感觉到她的身体骤然僵直,和自己那天一样。
“应该……看错了吧。”于绾声音微颤。
“怎么可能呢。”姚见颀闭上眼睛,讽刺地笑了笑,“那可是我爸爸。”
第54章 幼荑
教室外头是纷纷如霭的暮色,教室里是嘈嘈如切的人声。
姚岸趿拉着最后一堂课的下课铃,火烧屁股似的,书包没拿就往外冲。
“喂,你等会儿。”向井轩在门边拽住了他。
“怎么?”姚岸有些急,在原地小跑。
“又要逃课?”向井轩问。
“对。”
“这个月四次了。”向井轩颇为无奈地翻了翻手里的登记册,“游泳队早就结束训练了,Upon那我怎么给你打马虎眼儿呢。”
Upon是他们的班主任,身材圆润丰硕,私底下都喊他“阿胖”,考虑其教的是英语,故称Upon。
姚岸不以为忤:“那就别打,直接说我跑了。”
向井轩本着拯救问题少年的责任感,劝他:“你别逃了吧,下下周就要考试了。”
“不行!”姚岸当即说,“我今天都不该来的。”
他盯得半空发紧,说不清是悔还是气。
姚见颀做了个梦。
他着火了,浑身的皮肤像烤漆一样驳落,掉进泥泞中明明灭灭,他一片片捡起自己,拼在透明了的地方,顾不上它们原来在哪儿,蓝色的血管在他胁间突透,丑兮兮的。直到一场大雨脉冲似的降下,梦原来是一个塞风壶的形状,注满了,就让他在湖心荡漾。
睁开眼的时候,最后一粒扣子已被系上。
姚岸给他裹上一条驼色绒毯,从氤氲的浴室里抱出来,踩着水汽一步步下楼。
姚见颀枕在姚岸的肩膀上,照旧只是睫毛动了动,便被察觉了。
“醒了?”拐角处,姚岸关掉了楼梯的吊灯开关。
姚见颀回应他的是一次轻微的眨眼。
“给你洗了个澡,待会儿再喝杯水。”姚岸用背推开卧室门,“今晚睡我床上。”
姚见颀没有像往常那样说不肯,也许是没有力气,他很安分地卷进被窝里,被窝是温的。
客厅亮着一盏仿古枝形吊灯,开了一半,橘黄色,姚辛平坐在沙发上,于绾蹲在茶几旁,正拿着烟灰缸往垃圾桶里倒。
“餐桌上有烧好的水。”听到脚步声,她说。
“嗯。”姚岸踱向餐桌,往姚见颀常用的陶瓷杯里倒了一半,尝了浅浅半口,水温正好。
“怎么样了?”姚辛平放下一只还没点的烟。
“退了些。”姚岸说。
“辛苦你了。”于绾放下凉意的烟灰缸,笑容有种歉然和放心。
姚岸还想问她什么,但这短短的时间不够。他们好像只能达成某种默契的交换,介质则是姚见颀这一个人。
那晚姚岸没有睡,他每隔半小时他就用体温枪替姚见颀测一次温度,看它们一个小数点一个小数点地减少,记它们的间隔。
将近凌晨3点的时候,姚见颀的体温突然升到了39,姚岸换体温计测了一次,39.4。
他连忙推开半扇窗户让屋内通风,用湿毛巾给姚见颀擦身子,喂他吃了两粒退烧药。
一个小时后,体温仍然没有变化,煎熬地等了半个小时,结果依旧,姚见颀浑身烫得像是经过一场雪。
姚岸感到一阵恐惧。
“见见?”他在姚见颀耳边喊。
回答他的是姚见颀有些急促的呼吸声。
他跑到一楼,从酒柜上取了一瓶白葡萄酒,用棉签沾了涂到姚见颀的手脚心。
之后他才知道这种方法是错的,就像烫伤涂抹牙膏也是错的,但那时他只记得这一个方法,小时候发烧时奶奶也是这么照料他的,落后的科学往往有种愚昧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