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绵(49)
那些镜头凝视着他,面对这么多只眼睛,他想,照理应该很难失控。
见颀埋在枕芯里睡觉,呼吸匀称,他实在睡得很沉,所以连被提起来摔在地上也半梦半醒。
一身的骨骼碰在大理石地面,痛觉的多个落脚点,但他的触感还处于迟钝中,所以并不很疼。
然后是一个嗡声作响的巴掌,在见颀耳朵上,他栽下去,被捏住了脖子,对上蔺书忱的正脸。
“为什么要惹爸爸生气?”
隔着镜片,那双眼睛要将见颀洞穿了,森然的,但他竟不觉得陌生。
“宝贝,你太不听话了。”
他像一个玻璃瓶被蔺书忱掐在虎口之间,感受到颈部的力道在逐次加深,让他呼吸困难。
见颀忍不住去掰脖子上的铁钳,一种濒临缺氧的状态下使他的身体产生了恐惧。
蔺书忱果断地松了钳制,观望着见颀撑在地上大口地吸气,发出像风箱一样的声音。
“怎么闹成这样呢,”蔺书忱似乎很不解,“我们一开始多默契,多好。”
“那是……”见颀狠狠呛咳了几声,才接着说下去,“你一个人这么想。”
“我以为我并没有强迫你。”蔺书忱说完,抚上了他弓起的脊背。
见颀在他的掌心下瑟缩了一瞬,盯着地面的纹路:“我要回去。”
“宝贝,你现在没地可去了。”蔺书忱温柔又同情地低下头,“你母亲根本不在这儿。”
见颀闭上了眼,指尖扣在地上。
“况且,”蔺书忱在他耳边道,“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不知是方才的重击所遗留的还是现在重新产生的,总之他耳畔充满了喧啕的嘶鸣,真的受够了。
来不及想,他已经往蔺书忱的下颚上咬了去,蔺书忱痛呼一声,把见颀推在地上,往脸上一摸,两排深红的牙印。
蔺书忱拽起领子擦干面颊上的口水,然后扯起见颀的一只脚踝,拖向门外。
见颀的眼角撞在客厅机柜上,不受控制地刮擦过去,衣服下摆在拖拽途中被蹭了起来,背部的皮肤黏在冰凉的地砖上,拧出一点挣扎之音,经过一条走廊,蔺书忱毫不费劲地将人扔了进去,掏出钥匙,他进卧室前拿的,原以为用不到,将门从外反锁。
“你需要反省一下。”
然后是脚步远去的声音。
见颀仰躺在地面上,房里没有亮灯,黑魆魆的,可黑暗好像有层次、纹理,他明知这是突然剥夺光源造成的视觉效应,却无法抗拒地目睹那些元素变成一张张扭曲的鬼脸。
他膝行去开灯,他记得灯的位置,红色的光像某种药液,只把整个房间阴沉变得更加浓密,他赶紧关了灯,闭上眼睛犹能看到眼皮上闪烁的光点,很快,它们又将变成噩梦的形状。
见颀终于瘫滑下来,靠着门背,外面有个人在等他的忏悔和哭求,也许会有效,或者尽情发泄,把东西全部砸碎,符合他燃烧胶卷时的摧毁欲。
但那又怎样呢,他想,他毁不了过去以及未来的胶卷,毁不了蔺书忱和他的观众……在这样的密度之中,他只摧毁得了自己。
膝盖,脖子,脸颊,那些地方后知后觉地感到痛,如何安抚这具躯体呢,见颀恶作剧地在身上捏了一把,疼得直打哆嗦,但这样也很好,比一无所感好。
他想睡着,今天格外嗜睡,但温度器好像失灵了,尤其冷,就在清醒和疲倦之间,邻居的舒伯特小调从窗缝飘来。
对了,窗。
他几乎忘了有这个存在。
见颀爬了起来,踩着二重奏的旋律点往前摸索而去,抓到了墙边的窗帘。
他奋力一扯,雪鉴的光芒顷刻铺陈在了他的脸上,造成一片灼白的盲。
他用双手把窗上的水雾拭干,朝下看去,白茫茫的视线中,街道笔直细窄,末端是经掠而过的车流。
这里是三楼,二楼有一个防火楼梯,他可以跳下去,然后再跳到一楼,这样就只用摔两次了。
姚见颀没有犹豫。
推开窗户的时候,风猎猎作响,狂暴地拥住了他。
第64章 童年:告别
见颀睁开眼睛时,仍然置身于一片耀目的白色中央。
起初他以为自己还在那扇窗前,不禁自足底升起一股瑟缩,他下意识地想破窗而去,抬起手,一股疼痛将他结结实实地拉了回来。
“右桡骨骨折……膝部擦挫伤……”
他看见了自己缠着绷带的手臂,才想起自己是怎样跑出街区,如何向行人求助,被躲开,最后晕倒在一辆警车前。
“情绪障碍厌食……营养不良……建议进行心理干预……”
门外一些细碎的术语钻进他的耳朵,单方面的,另一方始终沉默,偶有一两个气音,像包裹在掌心里。
于绾把门阖在身后,靠了上去,将脸埋在手中。
过了一会儿,她勉强终止了抽泣,一抬眼就看到了见颀,正清醒地望着她。
于绾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再次夺眶而出,她跑到病床边,想拥抱她的孩子,却害怕疼着他,只好颤抖着虚虚地将他圈住。
“妈妈来了,妈妈来了……”于绾哭着说。
见颀的眼球随着她的举措而移动,停格在于绾的脸上。
她的妆残了,和颈部一样黄黯,额前总是被打理得服服帖帖的那缕自然卷也不成样地耸翘起来,唇边各有一条皱纹。
他没有见过她这样,就像她也没见过他这样。
“是妈妈没有保护好你……”她哭得如此伤心,似乎她才是需要安慰的那个。对不起,布兰诺洪涝,没有信号,楼层被淹了,食物都要靠皮划艇......准备好的理由统统无法奏效,她再也无法说服自己这仅仅是一次失职。
“妈妈陪着你,再也不走了……”
见颀身处在一片母爱的天地中,这时他所拥有的比过去每一年加起来还要多。他举高手指,接过嵌在她眼角的泪水,孩童的脸上一派空白的天然,他不明白,为什么在愿望实现的时刻,他却再也无法从中获得勇气和爱意。
从医院出来后,他们换了房子,于绾一直陪着他,在家里教他念书,自学了烹饪,食谱一天一换,他的食欲和体重慢慢恢复正常,病理后遗症在消退,一切重回正轨,除了沉默益增。
见颀没有再见过蔺书忱,他甚至听不到这个名字,于绾从不在他面前提起,偶尔一两次,也是在于绾压着怒气的电话里,同时,他还听到了房租,赡养,签证……
等到有一天,这些词汇化成实质性的压力无可避免地砸在他们肩上,于绾敲了敲他的房门,夜里,他点了一盏台灯躺在床上,还没完全睡着。
“见颀,想不想跟妈妈回国?”于绾蹲在床头,脸枕在双臂上问。
“比起现在,可能会有一点辛苦。”于绾说,“但是妈妈会很努力地赚钱,不会让你挨饿的。”
见颀注视着黑夜,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于绾还在等他的回答。
于是他说:“好。”
客厅里日渐堆满了黄色的纸箱,于绾永远在那儿打包物品,“哗啦”一下撕开胶带,很响,像某种割裂,她的指甲油被黏掉了几块,最后干脆洗掉了。
这些箱子没有和他们一起远渡,于绾将它们卖的卖捐的捐,以最后一笔挥霍作为告别的仪式,如果有仪式存在的话。
他们在这里尖尖细细又堂堂皇皇地生活了八年,最后留在身边的,是四个皱皱巴巴的行李箱。
离开那天,天蓝得发亮,河岸平坦宽敞。于绾陪同房东检查屋内各处,哪一块墙面花了,哪里被水浸泡发胀……见颀本来在沙发上坐着,起身走到垃圾袋旁,解开结,拿出一张光碟,正面用黑色记号笔写着年月日。
他扣住中央的空心圆点,把它放进影碟机里。
于绾和房东在远处争执不下,话声逐渐淡远,见颀盯着屏幕上的舞台影像,很久很久,终于等到了男女主角说出那段熟悉的对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