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绵(63)
再转个弯就是村头的T形路口了,那儿有两人都不够合抱的老榕树,有卖雪糕的小卖部,还有……一个疯子。
姚岸是有私心的,曾经。
他不敢一个人去那里,忘不了实实在在发生过的事,和梦魇中面目扭曲的恐惧。
却非得直面不可。
就像小时候独自躺在床上睡觉,却害怕另一边会冒出凶神恶鬼,所以背抵着墙,朝着那空的一头,死闭着眼。
他没对姚见颀说,自己头一次带他去小卖部,也是为的掩耳盗铃。
他想,有了人陪,就没那么怕。
现在姚岸才发现,有了要保护的人,就再也谈不上怕了。
榕树的须叶在眼前逐渐清晰成形,小卖部的门缝里漏出一点酒杯碰撞的热闹,却不见姚见颀。
不可能啊。
姚岸站在T形路口四顾,他明明沿路找来的,不存在漏掉的啊,除非……
耳畔嗡然作响。
姚岸竭力摆脱突然缠上他的预感,不好的预感,无声地重复着三个字,不会的,一定不会的。
一头乱绪中,他无意识地往曾经的事发地点走去。
姚岸跑至道旁,没看清便踩着土坡下了去,那泥是松的,他一个踉跄,撑了一把灌木才没摔。
“姚见颀!”姚岸顾不得手上的泥巴,双手放在嘴边呼喊着,如是数声,洒落在旷野里,没有回音。
姚岸跨过一丛丛芜蔓的野蕨,跑到最中央,再度喊道:“姚见颀!你在……”
一串铃声响了起来。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姚岸一愣,迟钝地发现他居然急得忘了打电话。
他赶忙掏出手机,屏幕上跃着的是两个熟悉的叠字。
姚岸深吸了一口气,飞快接起来放到耳边,失控地喊:“你他妈在哪呢姚见颀?!”
电话那头先是静了一会儿,像刻意留出的停顿,然后才是一个不慌不忙的声音,道:“你身后。”
姚岸猛地回头。
田埂边缘,菌类散发出雪似的磷光,一路铺就到姚见颀脚边,他的神情被夜色模糊,只看得清薄薄的嘴唇。
姚岸的动作早于意识,还未放下手机便跑过去,踩折了一路的稻茬,到姚见颀面前时却兀然停下了。
他上上下下地看姚见颀,分明比他还要工整,心里那块的石头总算卸了下来。
“你……”
未出口的还不知是责备或是关切,姚见颀便打断了他,问:“就是这里,对么?”
没头没尾的一句,到了姚岸这,却是不用拐弯就明白了。
姚岸吶然,不可置信:“你、你怎么……什么时候?”
姚见颀凝望着他,脸上的神情同他们一齐摔倒的第一个夏天这么相似。
姚岸什么也不再问了。
原来竟那样早。
“其实也没发生什么……”姚岸纠纠葛葛地开口,“就是那时候太小,被吓到了.......”
“哥。”姚见颀轻声喊他,手掌靠近他脸边,却没碰,怕凉着对方,“你可以不说。”
姚岸没想到他会这样,一时间,反而不知该应些什么,逃避的、解释的、倾诉的话,全堆在口齿边。
“我只是不想你一直躲着。”姚见颀的手落在姚岸的格纹围巾上,抚了抚,“你今晚要是不来,我才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语调低吟,像一根漂浮的鱼线,透明,纤细。
却很致命。
“我可以说。”姚岸骤然握住他从自己围巾上落下的手,“什么都告诉你。”
姚见颀没有动,眼神贴着他肩膀。
“我在听。”他说。
姚岸轻轻吸了一口气,望着空落的四野,久而久之,才道:“那得多久以前了……”
叙述时,姚岸比自己想象的更为平静,那件一度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的往事,源自一场意外、一次勘误,或是最原始最丑陋的动机——尽管未遂。
它的实质性伤害至少看起来是那么的小,小到只是他不敢再独自靠近噩梦以及外围。
可是,它们居然在这个晚上,在没有腹稿的词句中被轻易地肢解,抛向最远的田塍,山峦。
因为
“都过去了。”姚岸最后说,恍然间察觉这句话姚见颀也曾讲过这样的话,那一次是他无意间知道姚见颀被同学孤立,于是姚见颀这么说,用以安抚他等量齐观的不解和愤怒。
“……你在听吗?”忽然发现面前的人从始至终没个声响,眼睛垂得像是要闭上。
“原来不论当事人再怎么说没事,”姚见颀的声音闷在衣领里,潮而重,“听的人还是会想发飙。”
“嗯???”姚岸以为自个儿听错了,低头看姚见颀的脸,压着笑,“你说什么?”
姚见颀不同他闹,直直看着他,像在他面上找出哪怕一丝违心的痕迹:“哥,你真的无所谓了么?”
“我当然有所谓!”姚岸被拧着开关似的,气势汹汹地骂,“我突然发现这些年真的白忍了,我躲他干嘛,还费那么大劲,下次看见了就甩他两个耳巴子摁地上一顿暴揍,他妈的给老子爬!”
他一口气说完这些,畅快是真畅快了,就是没顾及到姚见颀,后者望着他,似乎是被吼蒙了。
“那个,见见......”他忙换了好声好气,却看到面前的男孩两臂张开,揽起了风。
“抱抱。”姚见颀说。
姚岸再掖不住笑了,他很想逗他几句,像逗一只延误了冬眠的小兽。
但实际上,他只是往前一点,收妥了这个拥抱。
姚见颀给他的拥抱。
“你把我大半夜弄到这来,就是为了听我说这个?”姚岸嘴唇刚好擦过姚见颀的耳朵,凉丝丝的,“就差为你担心死。”
“不止是这个。”姚见颀说圈着他的手臂。
“还有什么?”姚岸想敞开外套把他裹紧,但这个姿势却不适宜。
“现在送是来不及了,我给你描述一下吧。”姚见颀说。
“啊?”姚岸一头雾水。
“你的礼物。”姚见颀搂紧他,娓娓道,“墙壁是土黄,用大号的底纹笔铺的,上头挂着镰刀、榔头,还有斗笠蓑衣,地面是适当的留白,秋千是蓝色的,普蓝和群青,用小号扁笔。
“那时候正是黄昏,夕阳斜映在上头,中黄、橘黄、玫瑰红。
“地面上有两双脚印,一大一小,相互而对。
“那是我们。”
画里画外永不少的两个人。
第78章 昨宵
来年春天。
木槿谢了又一季,像鹳鸟一样长满了羽毛。一首诗,找不到适合的韵脚,于是把自己洒进圆舞曲中。折叠的信纸,书写着春风,寄信人是海洋。黑曜石的夜晚,虫豸啮咬,商讨如何藏匿花瓣。
那些最没有生命的,是最启发生命的。如同失重,如同离心力,如同日蚀。
床头吊着几块奖牌,上头是游泳的波浪,还有两张并列的画,一幅叫线条,一幅叫水彩,画上的朱红夕阳被它的另一张面孔覆盖,即曙光。
黎明解开夜的盘扣,逆时针,于是那层薄薄的晨曦摊涂出来,好像一条巨大的金鱼甩起了扇尾,白云溅上了它的颜色,染上了绵薄的春情。
美得像一滩梦遗。
姚见颀毫无预兆地睁开眼,盯着天花板,一动不动。
十分钟后,或许更久,他试着将手向身下摸去。
忽然,他的手抽了一筋。
姚见颀复杂地咽下一口唾沫,眼珠一拍拍移向右边。
好在,姚岸正发出轻微的呼吸声,侧睡的背脊线安然无恙。
姚见颀用另一只手拈起被子一角,左脚探下去,触到微凉的地面时忍不住暗呐了一声,旋即,他轻撑着席梦思,慢慢下了床,确认床单是干净的,谨慎地将被子放下,掖了掖。
他两指勾起拖鞋,赤脚走到门边,回头看了一眼床上熟睡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