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安静地等到了三点十五分,杨复还没到。他律师又打给他,他说快到了,还是堵车。
三点四十五的时候,他律师再打,他说到了到了,等电梯。
在他迟到的这一个小时零十五分钟里,我其实已经做好了他反悔不来的心理准备。这属于耍赖皮,但杨复耍赖皮是一件不会令我吃惊的事情。
倒是他最终还是来了,好像真的只是堵车才迟到,这令我挺惊讶的。
姗姗来迟的杨复看起来状态好又不好。
他穿了套我没见过的新西装,皮鞋擦得噌亮,发型看起来也是特意做的,脸上笑眯眯,但眼神有些迷离,看起来像是……喝高了。
他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中午有个饭局,聊高兴了,喝多了,差点儿误了事儿,等弄完我请大家吃饭赔罪。”
唐律师和他说了两句过场话,让他坐下来,由律师先大致讲解一下等下要签的文件。
杨复坐下来,翘起二郎腿,从兜里摸出烟来拿了根叼在嘴里,正要打火,忽的停下,左右看看,把打火机塞回兜里,说:“不好意思啊,我酒没消,犯困,出去抽根烟再说吧。”
唐骏铭冷笑了一声,对我说:“我就说他会反悔。”
我正要示意唐骏铭别说话,突然一道黑影子就从我眼前闪过,原本唐骏铭好端端坐在我旁边的沙发上,这下子被突然发起狠来的杨复推得倒在了沙发上。
因为刚才杨复一直笑眯眯的样子,大家、包括我,可能包括唐骏铭本人都没想到他说翻脸就翻脸,甚至直接动手。我们都愣了。
两三秒后,我回过神来,警告地看了下杨复,然后扶起唐骏铭。
唐骏铭低声跟我说没事。
我无声地呼吸一口长气,正要催杨复赶紧把字签了,杨复发起疯来:“别以为老子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黎川跟我离了也轮不到你吃肉!喜欢他的多了去了,你算什么东西!”
我忙试图喝止他:“杨复!”
杨复冷笑了几声,看着我,正要开口,唐骏铭淡淡地说:“你这种人会这么想很正常。”
我正要让唐骏铭别说了,杨复一把扯开我,拽住唐骏铭的衣领子就要打他。
“杨复!你住手!”我急忙拉住他,“今天说好了是来签字的,少说些废话。”
杨复扭头看着我,嘿地笑了,说:“我喝醉了。”
“……”
根本就是假醉撒泼吧!
他说:“放心,我不打他,就是有些话跟他说。”
我想让他干脆今天回去醒酒算了,改天再签。可是转念一想,这恐怕就中了他的缓兵之计。
我看他就是反悔不想签了,在这里装疯卖傻。
想来想去,我忍着气,说:“无聊的废话没必要说,你赶紧把字签了。”
说完,我直接拿过唐律师面前的厚厚一叠文书,拿起笔,自己找地方逐份签字。
我在这边奋笔疾签,杨复在那边乱嚷嚷:“这样子是不是够单纯够可爱?你就喜欢他这样儿吧?那你猜他为什么这么单纯这么可爱?因为我什么苦都不让他吃,什么脏东西都不让他碰,老子辛辛苦苦养出来的!都他妈是老子养出来的!老子从他九岁养到他二十九岁,好吃好喝好供着养了二十年,你算老几啊你!成天唆使他跟我离……小三都轮不到你当!”
我忍无可忍,搁下笔,起身过去揪住杨复的耳朵,把他扯回刚刚的位子上,笔塞他手里,文件放他面前,说:“签。”
他没看我,低着头不动。
我拽住他的手逼他抓笔在文件上签名。他跟我较劲,乱涂一气。
行,那就别签,直接按指纹也行。
我拿过来印泥,拽着他的手摁了下,然后拽着一张张按指纹。
他一边挣扎一边叫:“你这不合法!你违背我个人意愿强迫我盖的指纹无效!”
有种去告我啊!
我继续逼着他按。
他叫道:“好好好我签我签!你先松开我!我自己搞!”
我不信他,继续。
他使劲儿挣开我,把手背到身后,面色扭曲地看了我一会儿,说:“真的,我去抽根烟缓一下就回来签。我中午喝了挺多,神志不太清醒,我先去醒醒。”
“不需要你清醒,你总还记得怎么签自己的名字就行。”我说。
他耍赖皮:“那我签黎川他老公。”
“到这个时候了,杨复你能不能在最后这次靠谱一下?”我说,“你说过好聚好散。”
“都散了还能好到哪儿去!”他深呼吸,把刚才那根没点的烟叼回嘴里,往门口走,“我去抽两根就回来签,你先签着,签完你要有事儿就先走,我慢慢签,签完了寄快递给你。”
我信你个鬼。
杨复这两根烟抽了半小时还没抽完回来,我怀疑他跑路了。
显然连他的代表律师都是这么怀疑的,在一片沉寂中拿起了内线电话,让外面的助理去吸烟室看看杨总怎么样了。
我觉得他其实是想让看看杨总还在不在。
不多久,助理回来说杨总还在吸烟室,坐那儿哭得正伤心。
我:“……”
如果杨复不想离,他可以直说,我们继续私下拉扯,没必要把事情搞到别人面前来丢人现眼。
但是,话说回来,人已经丢彻底了,眼也现得不能再现了,那今天就要一鼓作气把这件事弄完,不然白亏。
我思索过后,拿起文件和笔和印泥,站起身,说:“你们稍等,我去找他签完。”
这次不管杨复说什么,我都要逼着他把指纹都按了。
唐骏铭跟着我起身,说陪我一起去,我制止了他。
其实我在后悔让唐骏铭跟我一起来了,现在杨复看谁都想三他,唐骏铭还曾被他发现总劝我分,新仇旧恨加一起,本来情绪稳定也要被刺激到发疯。
不如我趁着杨复在哭、心灵脆弱,装出样子说些花言巧语来哄一哄他,说不定就哄得他签了。
我来到吸烟室,杨复真坐在里面哭,但没助理小姐在电话里说的那么夸张。他就是低着头,捂着脸,时不时抽动两下。
可是,就算是这样,也……
他是杨复啊,又不是我。
原来他也会哭的吗。
这个念头固然滑稽,可我确实就是为此觉得不可思议。
我坐到他身旁,把手中的东西放到茶几上,沉默了一会儿,他一直维持着刚刚的姿势。
“……我们说好了今天签字的。”我很艰难地发出声音,“你自己说的。”
明明事情不是这样的……可是现在这场景令我有种我是逼良为娼的反派的错觉。
杨复哽咽着说:“对不起,我不想闹那么难看的,我真是……本来真的是想好聚好散,最后给你留个好印象……要是唐骏铭没来,我估计不会情绪一下子上来了。你肯定又生气了。对不起。”
我刚刚确实挺生气的,但这会子看他这样……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还能继续琢磨着哄他签字已经很冷酷了,换个人来不一定能做到我这样。
“别说那些了,你先把字签了吧,以后……还是朋友。你确实养了我二十年,这份恩情我于言′永远都不会忘记的。我们不适合做夫妻,这没办法,但恩义是没办法改变的。”我绞尽脑汁地措辞,缓缓地说着这些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的鬼话。
杨复终于肯抬起头来看我了。
他是真哭,不是装的,眼睛通红,脸上全是泪。
他不太自然地很快移开了目光,低着头看着地面,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闷声说:“真的没办法挽回了吗?川儿,只要你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你提什么要求我都答应。”
我也移开目光,转头看向门口,轻声说:“没办法了,杨复。”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好,我签。”
我回过头来,看着他拿起了笔,俯着身,一份一份地很认真地找地方签名,心里是说不出的滋味儿,很复杂,很酸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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