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朋自远方来,怎么会不是时候?”他朝身旁比了个“请”的手势, “这边坐吧。小草。”
尽管唤得亲近, 语气柔和,陈不追莫名从那两个字里听出一股咬牙切齿的味道, 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看来是搅了偏楼哥的好事啊。
他轻咳一声,迈入别院中,扭头对身后喊道:“师弟,你也进来。”
陈不追的师弟?杨不悔?他也来了?
傅偏楼一挑眉, 只见面容俊逸、气质沉着的玄衣青年紧锁眉宇,慢吞吞地走入眼帘。
并蒂之卷一别后,意外接二连三,他根本没有闲工夫去关注其他东西。
如今一见,发觉杨不悔虽依旧眉目刻薄,身上那股郁郁难平的劲儿却去了不少,整个人都显得平和许多。
修为也一举攀上筑基, 想来, 是已用过他给的血丹, 洗炼了灵根。
打量不过须臾之间,傅偏楼很快收敛目光,眼睫微垂,意料之中地浅浅勾唇。
一旁谢征瞥来一眼, 将书册收好, 起身拍了拍他的发顶:“我去沏茶。”
陈不追连忙道:“谢大哥不必劳烦,此回我领师弟来,非为作客, 是有事相告。”
“不急。”看他模样颇为焦躁,谢征出言安抚,“边喝茶,边慢慢说。”
他平静的态度感染到陈不追,令他绷紧的神思不由自主松懈几分,眼底重又浮现了一贯明快清澈的笑意:“好。”
目送谢征回了屋,傅偏楼转头看向欲言又止的杨不悔,眯了眯眼,主动提及:“那枚丹药,你服下了?”
“……是。”
杨不悔抿了下唇,忽而深深俯腰叩首,“多谢傅道友再造之恩。”
这般肃穆诚恳的姿态吓了陈不追一跳,同归于陈勤座下,这些年来,他最清楚杨不悔脾性倔强高傲到何种程度。
未曾想到,对方在面对傅偏楼时竟会放下那份自尊心,小心翼翼,堪称恭敬。
“我便说为何你非要跟来……”
陈不追明白了些什么,望着傅偏楼,“他修为大增,是偏楼哥帮了忙?”
“从前偶然所得的奇药罢了,不打紧,放在我这里也无用,不如给需要的人。”
傅偏楼淡淡揭过,他如今可不会再做什么放血炼丹的蠢事,便也不欲多谈,与杨不悔说,“再造之恩谈不上,不过洗去一道灵根而已。”
陈不追听得暗暗苦笑。
说得轻巧,洗去灵根,放眼世间,也只有极其难得的洗灵果能做到。
对于如今天资决定后路的修真界来说,可贵程度,更甚于这回宗门大比的千年返生花。
“于阁下或许算不得什么。”杨不悔坚持,“于我而言,则是天翻地覆。”
从四灵根到三灵根,看似仅是一点差距,可之间壁障,实乃天堑。
三灵根之外为杂灵根,并非空穴来风。
早知他会有此话,傅偏楼接道:“你误会了。”
他面上似笑非笑,嗓音幽幽:“若天道未损,灵根何尝有这般重要?往日五行灵根俱全者,尚有登堂入室、臻至大乘者,修道一途,本就是与天相争,不该困于天资才对。”
杨不悔倏然抬头:“此话当真?”
“怎么,小草没与你说吗?”
见火烧到自己身上,陈不追微微无奈。
他如何瞧不出,傅偏楼是有意在引导着什么?
不过……迎上杨不悔满含紧迫的眼神,他叹口气。
算了,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总归看在情分上,偏楼哥不会做得太过分便是。
“这件事我只来得及告知舅舅,还未与他讲清。”
陈不追顿了顿,整理番言语,尽可能简单地给杨不悔解释了遍背后的真相。
后者听得眉头直皱,愣了好半晌,脱口道:“夺天?清云宗怎敢!”
“不论敢不敢,事已至此,他们的确做到了。”
傅偏楼曲指敲了敲桌面,拉回他的注意,唇边泄露一丝讽刺:
“如今的道门,想要凌驾他人头顶,要么天资出众,拜入大宗门,得倾力培养;要么家世不凡,天材地宝、洞天福地,应有尽有。而二者皆不备者,则庸庸碌碌,永无出头之日。”
“以为失去心魔是好事一桩,却有所不知——在无挂无碍的同时,他们真正的‘道’也一并被剥夺了。”
这话似扼腕似不平,恰好踩中杨不悔心底最难以容忍的地方,他忍不住攥紧拳头,低低道:“为何要这么做?这对他们而言……究竟有什么好处?”
“……谁知道。”
傅偏楼眼神有些冷然,秦知邻与柳长英夺得半边天道后,为何要取走道修的因果浊气,造成这番光景,他也没想明白。
反正不会是好意就是。
“难不成就任由他们为所欲为?”杨不悔难以接受地睁大眼睛,“这般罔顾正道之事,为何不昭告天下人,反而叫清云宗冠冕堂皇地说什么\'为道门谋福祉\'?”
“不悔师弟。”陈不追见他声色俱厉,蹙了下眉,“你太激动了。”
“我如何能不激动?”杨不悔红着眼睛看他,“陈不追,你乃上品水木双灵根,距天灵根一步之遥,进境毫无阻碍,可能明白卡在那一道关前,怎么也无法突破,日积月累、勤耕不辍,却如泥牛入海一般收效甚微的痛苦?”
“可能明白,心有余而力不足,哪怕拼上性命,也不过螳臂当车、渺小似尘埃的卑微?”
“我们一同随师尊拜入太虚门,资源哪怕有所倾斜,也不会天差地别。你筑基用了几年?我用了几年?可能明白普天之下,千万人才有一个陈不追,而千万人皆杨不悔?”
陈不追一时说不出话。
杨不悔猛地捂住脸,仿佛这样就能遮挡住满脸的丑陋不堪的扭曲。
良久,声音断断续续:“……我嫉妒你。”
他抬头瞟了傅偏楼一眼,几不可闻地嗫嚅:“……我真嫉妒你们……”
哪怕知晓未必那么一帆风顺,但他禁不住去想,倘若天道完整,他十分还与这帮天才有一争之力?
越想,就越发生怨。
对于杨不悔的指责,陈不追怔然无言,傅偏楼仍旧神色平静。
他发觉自己当真很了解这个曾经的下属,哪怕对方的不平之气素来压抑在心底,不会对身在上位的他宣泄出口。
待过了一会儿,玄衣青年粗喘着气,稍稍平复一些后,傅偏楼方才开口。
“所以,你清楚要面对的会是什么人了吗?”
“……什么?”
傅偏楼抬眼:“这件事说出去,如你一般的‘杨不悔’们怨气难泄,会厌恶谁?责怪谁?憎恨谁?”
不等回答,他便自顾自地说:“是清云宗,柳长英,还有如我们一般的‘陈不追’。”
杨不悔陡然顿住,宛若被从头泼了盆冰水,头脑一醒。
傅偏楼接着道:“三百年来,天道有缺,受益者不正是我们这帮天资绝佳的修士?此消彼长,那是怎样一股力量,你考虑过么?千万个炼气修士打得过一个筑基期、磨得死一个结丹期,对元婴修士、化神修士,乃至合体大乘,还有办法吗?”
“更别说,还有那些获利的世家宗族……”
“你要昭告天下,先不说天下人会否相信、清云宗又有何反应,光是这两拨人就足够折腾了,还嫌道门不够乱吗?”
“……”
这回无言的换成了杨不悔。
他不是什么天真的蠢人,相反,他足够聪明、也足够现实。
愤怒退却后,他回想刚刚的言行举止,不由出了一身冷汗。
杨不悔自认是个还算沉稳的人,饶是入道不过十载的、背后还有陈勤支持的他,尚且如此不甘怨怼,难以想象在仙门蹉跎了大半辈子的那群修士会作何反应。
傅偏楼所言不错,贸然说出去,就算不惹一身骚回来,道门内乱怕是少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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