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承修再次哭笑不得,扶额道:“我这是转妖修……”
虽足不出户,但那么多藏书看下来,柳长英自然清楚什么是转妖修。
他没有多纠缠,转而问:“你从外边来?”
“嗯?”
“外边是什么样子?”
白承修讶异地望着眼前的青年,从他眼中觉察出一股不谙世事的懵懂,忽然明白了什么,神色肃穆起来:“你没有去过‘外边’?”
柳长英摇头。
“里边,是哪儿?”
“清云峰。”
“……”白承修面沉如水,“谁关着你?”
他素来含笑,柳长英从没见过他这副样子,不解道:“没有谁关着我。你在生气?”
“没有谁关着你?那为何不出去?外边如何,亲眼一看就知。”
柳长英又摇头。
“我不关心外边。”他说,“只是天歌想知道,才来问你。”
“天歌是谁?”
“妹妹。”
“她也从没去过外边?”
“没有。”
“……”
白承修无言片刻,忽然说:“钟。”
柳长英目露困惑。
少年轻轻笑起来,神采飞扬:“这个世界就是一座钟。”
“我读过天下五器的卷宗。”柳长英淡淡道,“听过混沌钟十响创世的传说。我并非在问这个。”
“我也并非在说这个。”
白承修伸手朝他比划,灵流在半空勾勒出一道道弧线:“喏,这儿是明涞清云宗……也就是清云峰,我们在的地方。这边呢,是云仪仙境……隔着界水,就是虞渊。”
最初的清云峰已小得不值一提,埋没其中了,柳长英却没有丧失兴趣,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
“再这边,就是群妖聚集之地了。看,凤巢长于巨木梧桐,底下是兽谷,两旁是荒原……上窄下宽,中空,像不像一座钟?”
柳长英一丝不苟地记下,打算回头见到柳天歌时说给她听。
他多看那钟一眼,忽然说:“清云峰……这般小么?”
“很小,太小。”
白承修凝视着他,缓缓道,“局限于此,太可惜了。你该到处走走看看,这天下人间,精彩得很。”
他眼中有万般异彩,仿佛山岚涌动,引人入胜。
柳长英怔了好一会儿,拢袖垂眸:“或许。”
白承修清楚一时半会儿没法说动他,也不强求,摆摆手道:“我多与你讲讲,你便想去了。”
这一回,他藏头匿尾地在清云峰上呆了半个月,直至伤势养好。
临别时,柳长英站在松石边,瞧着笑意明朗的少年,心头一阵失落。
他忍不住问:“十年后,你还会再来吗?”
白承修一顿,神色有些奇异。
好似想笑,好似哀怜,又比那些都柔和许多。
“你真是……什么都不懂。”
他叹息着,“不用十年,十天后就来。”
柳长英喃喃道:“十天?”
“嗯,十天。”白承修哄孩子般地说,“你这次救了我的命。作为报答,我以后每隔十天就来一趟,怎样?”
“……”
柳长英不知道自己露出了怎样的表情。
但白承修知道。
那是一个纯粹的笑。
在模样冷清的青年唇边,无知无觉地绽开。
……
书上有许多东西。
书上也没有许多东西。
有些需要人教,有些则无师自通。
于柳长英而言,他对情绪和欲.望的感知,几乎都源自白承修。
好似在那只大妖最初映入眼帘的那一刻起,这张白纸就注定为对方浓墨重彩地涂抹。
那之后,他才真正活着。
顺理成章地,他坠入情海,从此不见天日。
患得患失、遍尝欢爱,不知何时忘记了……他其实并不算人。
他是师尊与秦前辈的药人。
一举一动,尽在掌握。
身体、修为、神魂,皆于经年累月的咒术侵蚀中有如筛网般处处疏漏。
尔后,有一日。
秦知邻和方陲抽离了他的人魂。
柳长英在那一日死去了。
活着的,仅是一具听话的行尸走肉。
行尸走肉按秦知邻的吩咐,骗白承修与柳天歌服下了一对春蛊。
……亲手摧毁了他的全部。
205 逢春(八) 已死之人。
人魂离体后, 本该消散于天地。
可许是执念太深、怨气太重,柳长英非但没有消散,反而凝聚出了一道意识。
这道意识模模糊糊, 撑着他离开了清云宗, 四处找寻能够依附的躯壳。
独独一缕幽精,借尸还魂做不到,他也不愿行夺舍之事,孤身飘荡,一点一点地虚弱下去。
就在走投无路之际, 他遇见了另一个同样走投无路的修士。
偶得奇珍,为好友背叛、谋财害命。
那人不甘如此憋屈地死去, 在破庙神像后喃喃向上苍祈愿, 倘若他能手刃仇敌,万劫不复也愿意。
此话上苍是否听闻, 谁也不知道,但借破庙香火苟延残喘的柳长英听见了。
大乘期的残魂,所携修为境界,帮一介筑基弟子绰绰有余。
他还不能死, 至少现在不能。他需要一个可供容身的躯体。
柳长英这般“活”了下来。
可已太晚了。
孽龙做尽恶事,死在兽谷,人人称快;而柳天歌杳无音讯, 不知所踪,凶多吉少。
世事大变, 柳长英登上清云宗宗主之位, 号天下第一人,下三道令状。
其一,入道先洗业, 剔去凡根,除去心魔之患;
其二,过去之事,休得再提;
其三,天道有缺,自此往后,由他来执掌规矩,领众修士同登大道之途。
凡有违者,自会领受反噬之罚。
于是众生芸芸,莫敢不从,前尘旧事,皆成遗恨,再也讲不出口。
过往尽数埋葬,可仍有魂灵独行世间。
三百年,换七副面貌,时至今日,很多感情,他其实都分不清了,记忆也愈发模糊。
愿意赌上性命换取力量者,无不是心有所念、意志坚定之人。
不止他在改变他们,他们同时也在改变着他。
但总有东西,永远无法忘怀,无法更改。
因为那是,曾经点燃“柳长英”的一切。
……
风吹过,裂谷呼呼乍响,发出空落落的回音。
久久无人开口,几乎谁都在想——
为何会有这种事?
半晌,一道极轻的喟叹自应常六唇边逸出。
他平静道:“祸根在我,不论有何苦衷,究竟是我的过错。若我当初对那些人多一点警惕,不那样听之任之,也不会有后来的事。”
可还能如何呢?
本就从小豢养出的、听话的器具,是秦知邻等人操在手里的一把刀。
刀杀了人,刀无辜否?
傅偏楼咬紧嘴唇,欲言又止;对面却垂眸,喃喃说:
“事到如今,孰是孰非,已没什么要紧。天歌尚且活着,比什么都好。”
“师父她……”
傅偏楼喉间发梗,缓缓道,“她如今很自在。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去哪里,就去哪里。除了还有几个徒弟要操心外,没有什么可烦的。”
“她从小就静不下来。”
应常六像是想到了什么怀念的事,浅浅浮起一个微笑,“劳你们照顾她。”
“……你呢?”
谢征忽然问,双眸凝视着那道模糊了岁月边界的身影,“你分明还活着,为何不去见她?反倒叫我们照顾?”
应常六顿了一下。
“我并非真正的柳长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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