识人不清(23)
元琛又道:“文殊于本宫有恩,他此番遭难,本宫甚是着急,不知丘大人现下有何对策?有什么是本宫能相助的?”
丘文非感激涕零地看着元琛,再一次行礼,心里却只想骂娘。
九皇子第一次参加皇家狩猎时,便一举夺下头名,赢得皇上御赐的神弓彩头。他百步穿杨的能耐叫皇上龙心大悦,在文武百官面前夸他不失先祖之风。
这样的人,在重阳那晚,怎么会需要文殊相救?
想必这一切都是他耍的伎俩,只为了挑起丘李两家纷争吧!
文殊遭难,定然也是这位元琛公子精心设计的。
现下做出一副忧心忧虑的样子,说文殊对其有恩,想套他的话,知道他手里的筹码,没那么简单…
“文非有个不情之请,还望殿下海涵。”丘文非朝元琛再三行礼,沉声道,“我想与文殊、士卿见上一面。”
操控这科举舞弊案的,是九皇子和李将军两派人,但到底是哪一家更有话语权,他总得知道。
丘文非与元琛过招时,徐福正加紧审讯丘文殊。
提审堂里三面是墙,连窗都没有,依靠墙上的火把照明整室深深浅浅的血色。
丘文殊趴伏在肮脏的地上,身上血肉模糊的鞭痕随处可见。“贿买关节,受贿官员革职察看,考生取消应试资格,消去功名,仅此而已。”
“你只要乖乖认罪,便不用再受牢狱之苦。”
“除了你之外,你们丘家还有谁科举作假?”
徐福拎着血淋淋的长鞭,绕着丘文殊头颅一圈,再狠狠提起,丘文殊不由自主地攥着长鞭,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向来冷峻的脸上渐渐铁青起来…
徐福骤然松开鞭子,丘文殊弓腰剧烈咳嗽。徐福左右打量他的神色,再一脚踹中他的腹部,踹得他“咚”地一声撞上墙,蜷缩在地上惨叫。
“哎呀。”徐福这才满意地蹲在丘文殊面前,笑吟吟地问道,“丘公子清醒点了吧?能开口说话了么?”
“我若是你,定然有什么说什么,保命要紧。”
丘文殊的脸掩在半明半暗中,已咳出一小滩血。
“你于丘家而言不过是废人一个,”徐福推心置腹地问道,“从小定然受尽冷落吧?”
丘文殊一听,急促地呼吸一下,咳嗽得更剧烈了。
徐福眼前一亮,等待他开口说话。
丘文殊却依旧没有开口的打算。
徐福猜错了,他没有受尽冷落。
春天,姐姐亲手给他做各式花糕。
夏天,父亲母亲给他寝室边角布上最多的冰块,连大哥都不能比拟。
秋天,大哥拒绝亲友邀请,带着他和弟弟爬山登高。
冬天,弟弟游街归来,送他制作精美的冰船。
每个人都对他极好,是他不知足。
当别人赞他诗作得妙,字写得好时,他不想做个废人,在家族的庇佑下过日子。
当世人艳羡丘家一门七进士,子弟多有功名时,身在嫡支的他不想做个废人,他想为家族添荣耀,成为家族需要的人。
当姐姐不要母亲的陪嫁,要尽数赠与他时,他不想做个废人,他希望成为姐姐可以依靠的臂膀。
当知道口疾之症有可能痊愈时,他不想做个废人,颓然过一辈子。
丘文殊瘫在墙角,疲惫地闭上双眼。
静候丘文殊开尊口的徐福再次被惹怒,一鞭子狠狠抽了下去。
“难不成你还在等别人把你捞出去?”徐福恨声道,“别想了,他们恨不得你被刑讯致死!”
丘文殊吃痛伏地,却被徐福的话逗笑了。
他丘文殊带累了姐夫,落得如斯境地,归根究底,是自己贪心不足。
若是死能消平他的罪责,保住姐夫和家人,他神醉心往。
徐福更为恼怒了,这个丘文殊从头到尾端着一股世家子的傲气,对自己多有不屑,看来得再给他的颜色看看。
徐福扔下长鞭,取过黝黑的锅钳,碳炉中精心挑选出一颗小得可以入口的燃着星光的热碳后,便怪笑地走向丘文殊。
就在这时,一名小卒慌张跑来,说道:“大人,尚书大人过来了。”
徐福皱紧眉头,当机立断扔下锅钳,吩咐道:“把姓丘的抬回去。”
他刑讯丘文殊夹带私活,可没有经过尚书大人的同意。
丘文殊被扔回牢里,奄奄一息躺在草堆上,那肮脏而尖锐的稻草杆戳进血肉模糊伤口里,他疼得侧了侧身,稻草杆在伤口里搅着勾着不能出来,倒叫他更痛了。
他勉强转了个身,整个人趴伏在草堆上,艰难地闭上眼。其实睡不着,但谁也不想睁眼看着黑漆漆的牢笼和吱吱叫的硕大老鼠。
如果可以选择,丘文殊希望一直呆在提审堂,那里有火有人。这儿没光没人,有时候忽然感觉身上某个地方湿淋淋的,不知道是血流过,还是什么东西在舔他。
突然有脚步声传来,丘文殊撩开眼皮,狭窄的视野里,火光越来越近,有一行人趋近。
“殿下,他先去了冯士卿的牢房,要不要派个官兵去听一听——”
“不必。”那声音硬绷着,很沉,一点儿也不清脆,但丘文殊却联想到了元琛。
丘文殊自嘲地闭上眼,他这是怎么了,总是想起元琛姑娘。
脚步声停下,丘文殊又睁开眼睛,看见几个官兵拥簇着一位身着官服的大人以及一位全身包裹在黑披风下的人,站在他所在牢房的右侧。
一名狱卒上前开了门。
“殿下,请——”
那位殿下道:“你去看看。”
“我?看…看什么…”穿着官服的大人迟疑地走了进来,丘文殊闭上眼睛,听得他惊叫了一声,“啊!”
那位殿下急急问道:“怎么了?”
黑暗中,丘文殊感觉他蹲在自己面前,伸出一指探了探自己的鼻息,然后又走了出去,道:“浑身是血,但还活着,欸殿下——”
紧接着,沉重的脚步声急转而来,很快又在自己面前戛然而止,似乎停留也不过一瞬,便又匆匆而去。
那位殿下的声音渐行渐远:“徐福人呢。”那声音冷到极点,叫不寒而栗。
“在、在外头候着呢。”
又过了很久,牢房外再次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又是哗啦啦的开门声。有个人奔了进来,顿了一顿,哽咽地喊了他一声:“文殊!”
丘文殊愕然睁开眼睛,在腾腾火光下看到一个全身包裹在黑披风下的人。那人逆光走来,蹲在他面前,赫然就是丘文非的样貌。
“大哥。”丘文殊一瞬间酸了鼻子,眼泪很快模糊了他的视野。
时间紧迫,丘文非顾不得心疼丘文殊的伤,低声问:“你招供了些什么。”
丘文殊摇摇头,他不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只好咬紧牙关,不说一句话。
丘文非这才放下心来,低声道:“很好,士卿也什么都没有说,他——”
丘文殊突然拽住了丘文非的手,问:“姐夫…”
“他只受了些轻伤。”李家的人把心思都花在丘文殊身上了,一为屈打成招,二为泄愤。冯士卿反倒比丘文殊安全多了。
丘文殊这才松开手。
“记住。”丘文非压低身子,凑到丘文殊耳边,用极轻极小的声音道,“你是结巴,但那是在去年重阳节后得的急症。贿买关节,乃是诋毁。”
丘文殊愕然,继而蹭着稻草,重重地点头。
丘文非低声道:“有大哥在,你和士卿很快就能出去。”
丘文殊鼻音重重地应了一声:“嗯。”
“若我出不去了…”丘文殊犹豫了许久,到底还是挥去心中的疑虑,道,“湖山书院,的,元琛,大哥…多多照顾…”
“…”
门口守着的狱卒撞了撞门,丘文非深深望了丘文殊一眼,道:“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