识人不清(27)
物什可以烧毁,回忆却不能。
元琛闭上眼睛,丘文殊那清冷自矜的身影便在他梦里转。
梦全是交错混乱的,他梦见自己小时候做过的蠢事。
他被二皇兄哄骗吃下花生,变得好丑好丑,连他自己都不敢看。
他哀求二皇兄救他,二皇兄却吓得将他的右手踩在脚底。
他在哭,二皇兄在笑。
紧接着有人在敲门,丘文殊说为他而来,不怕被传染,要他听话看大夫。
他正要爬起来,丘文殊就消失了,他失重坠落。
然后,他听见别人说他的母妃就是因为被父皇看到如此丑陋的一面,才被厌弃的;说他现在这个样子,定是被母妃巫盅反噬所致;说父皇看见他,以后都不想宠他。
他被丢在荒废的宫殿里,皇兄来寻他,喊他的名字,叫他不要哭,他点点头。
他这么蠢,他做错了事,他不听皇兄的劝,他变成了这副鬼样子,他有什么资格哭。
突然,他又听见丘文殊的声音。
丘文殊说他,他会不会,会怕…
丘文殊拄着拐杖在雪地里走,说要来找他,说不会弃他于不顾…
他一下没忍住,掉了金豆豆。
皇兄训他,心志不定,这是身在帝皇之家的我们最该忌讳的!
元琛一下子惊醒过来,坐在床榻上,满头是汗,整个人莫名其妙难受得厉害。
元琛再没能入睡,出了寝殿,取了矛枪,练到天亮。
接下来的日子,元琛夜夜难眠,日日忙碌。年岁已到,柔善要出嫁,他要封王。
丘家的消息元琛偶尔也有听到。
丘岳明上书请辞,皇上再三挽留。
丘文非上奏,揭李家贪墨军饷。
皇上大怒,命了钦差大臣去通州彻查,又将丘文非调到御史院,终还是准了丘岳明的请辞。
元琛正与睿王商量着,到底要哪块封地,便突然收到消息——太子上奏,想在宫里设宴,为丘岳明送别,皇上恩准。
睿王笑道:“看来丘家想离开太子,不脱成皮是不可能的了。”
果不其然,旨意里,还请了丘文殊入宫。
第32章
当晚,睿王、元琛也有列席。
八皇子、元琛、十皇子年纪相仿,均到了封王的年纪。而属地也就那么些地方,好的坏的一目了然,大家都在暗地里使劲儿,想要得到最好的。为了不被人抓着把柄,元琛这些时日收敛锋芒,一丝错都不犯。
可睿王还不是很放心,他低声同元琛讲:“你的要求皇兄已一一满足,今**可万万不能胡闹。”
元琛低声应是。丘文殊今日是生是死,都和他无分毫干系,他只作壁上观。
皇宫四处挂满宫灯,元琛踱步至大殿前,遥遥望见了丘文殊的身影。
丘文殊穿着群青色的道袍,在一众红色官袍中异常明显,他身姿挺拔,缀在丘文非身后缓步上宫阶,很有世家子弟的风范。
“阿琛!”
元琛醒觉,看向睿王,不知何时,睿王已步入大殿,旋身看着自己。
元琛快步走进大殿。
巍峨大殿内已规矩地摆上案桌,不少人已就坐,元琛、睿王在宫女的指引下坐在大殿的左上方,与相熟的大臣抑或侯爵们微笑拱手。
宫女为元琛倒上小酒,元琛双指磨搓着青玉酒樽,好一会儿后,听见了丘家人与他人寒暄的话语声。
今日的宫宴是为丘岳明践行的,宫女们将丘家人引到大殿的右上方席地而坐。
元琛抬起头时,正巧和对面的丘文殊四目相对,元琛朝丘文殊举起酒樽,嘴角尚未勾起冷意,丘文殊便已毫不在意地偏开视线。
见丘文殊当自己不存在,元琛心中恼怒,面无表情干了一杯酒。
丘文殊的案子是错案,结得草率,只在题本折子中一笔带过,自然无人深思。但现在太子设宴,邀丘文殊入宫面圣,只需轻轻撩拨,别人便会有不同解读…
哼,丘文殊待会就知道哭字怎么写了!
果不其然,歌舞后,太子独独向皇帝提及丘文殊:“…从小便是南直隶的才子,去岁还高中案首。”
皇帝心情颇佳,朗声问道:“丘文殊何在?”
丘文殊徐徐走至殿中,向皇上行跪拜大礼。
“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万岁。”
如此不流利的口齿,像及了初次面圣,惶然失礼的秀才模样,惹来皇室贵胄轻声嗤笑。
元琛无意识捏紧酒樽,用余光冷冷打量着一旁忍俊不禁的十二皇子。
十二皇子被元琛看得发毛,小声问:“九皇兄你看我作甚?”
元琛拧着眉头,低声道:“十二弟衣裳有些不合身,看着难受。”
此时的皇帝也皱着眉头,坐在龙椅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丘文殊,问道:“尚未乡试,理应在家苦读,为何入京?”
丘岳明与丘文非对视一眼,暗叫不好。
丘文殊依旧跪着,答:“回禀,皇上,学生,遭人诬——”
许是不耐烦丘文殊语速太慢,太子啧了一声,抢答道:“父皇,南直隶按察使魏旭告发丘文殊科举舞弊,不过据查,是诬告。”
科举舞弊?
朝臣们面面相觑。
皇帝年轻时十分重视科考,甚至还亲自出过卷子,此时他一听到“科举舞弊”四字,便紧紧皱了眉头。
皇帝看向刑部尚书,兴师问罪道:“怎么回事。”
刑部尚书起身行礼道:“禀皇上,魏旭告发丘文殊身患口疾之症,还参与应试,枉顾王法…”刑部尚书将丘文殊一案据实已报。
“…据查实,丘文殊是去年重阳节被人所伤,才落下的口疾之症。微臣便将丘文殊释放了。”
朝臣们议论纷纷,其中一位大人起身问道:“有何凭证?”
刑部尚书一时语塞。
皇帝沉下脸。
大殿上气氛甚是低迷。
自此至终,皇帝都没有让丘文殊平身,丘文殊直着背脊,跪在大殿中央,身子微微晃荡着。
元琛冷笑,丘文殊这个文弱书生,肩不能挑,手不能抬,连跪都不能跪久。不过…丘文殊要是被重新扔进牢狱里,他从前做的一切不就白费了么?指不定还会连累刑部尚书。
元琛撑着案桌,缓缓起身,无视睿王斜斜瞪过来的眼神。
元琛道:“父皇,儿臣去岁游学,曾与丘文殊是同窗好友。”
此时,满大殿上的人都看了过来,除了丘文殊。
“丘文殊虽有些清冷高傲,但才华横溢,教会了儿臣许多东西。”元琛道,“当时他出口成章,丝毫没有结结巴巴。”
丘文非十分讶异地看了元琛一眼,元琛这在为丘文殊作担保了!他还以为驸马一事定后,睿王、元琛会翻脸不认人呢…
皇帝的神色和缓许多,朝丘文殊抬抬手,道:“起来吧。”
“谢,皇上。”丘文殊缓缓起身。
“原来只是突患口疾之症,”皇帝道,“朕还以为是科举倩代这样的大事。”
太子摸着胸口道:“是啊,儿臣初次听闻时,也有此误解。”
丘文非余光瞥向太子,只觉他话中有话。
“既然丘文殊是从苏州被押送进京的,想必苏州已经传遍了他科举舞弊的骂名…这种污蔑对丘家影响甚大。”太子起身行礼道,“不若父王现场赐卷,让丘文殊当场作答,以正丘家清风。”
丘文非暗叫不好,文殊初次入宫,方才又受了挂落,现在让他当着百官作答,发挥失常也在所难免啊…
皇帝环视全场,似有顾虑。
太子问:“丘文殊,你可愿意?”
丘文非忙不迭朝丘文殊看去,缓缓摇头。
丘文殊却依然下跪,缓声道:“有此,良机,学生,自然,情愿。”
“好!”太子笑起来。
一炷香之后,宫女捧来几份卷宗。
太监将丘文殊的案桌抬至大殿中央,备上笔墨纸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