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凤虚凰 上(101)
说是光,更像一团团青黄不一的火焰,在枝头树丛间高低明灭,一靠近,火焰便散做粉末飞散,转眼融入到别的火光中。
二人再向前十余步,周围的火焰已多到不可计数,形态位置飘忽不定,甚至会追随人走动,风嬉林间,诡异的声响听来宛若一声声幽怨的叹息,那团簇飞舞的火光中似乎都藏着一只眼睛,执着地注视入侵者。
赵霁想起儿时听过的怪谈,战战兢兢拉住商荣衣角。
“这些是鬼火,是冤魄变出来的。”
商荣也曾在墓地看到过这种奇特的火光,他坚信邪不犯正,鬼怪害不了勇敢的人,拔出相思剑斩向前方大如蒲扇的鬼火,咔吧脆响,一件硬物碎于剑下,青磷散尽,露出原形,是一颗腐朽的骷髅。
仔细看,骷髅下的泥土中还裸露着其他骨骼残片,想来他们脚下是个埋葬多具尸首的大坑。
本想试着挖掘,又一大团鬼火朝他们飞扑过来,商荣正要挥剑,被赵霁拦下。
“是乐果儿!”
小猴子皮毛上沾满斑斑点点的青焰,飞快跳到赵霁怀里,火苗飘到衣衫上,却并不烫人,轻轻拍打便熄灭了。
“小淘气,叫你乱跑!”
赵霁象征性拍了拍乐果儿的屁股,看它手里捏着一根白生生的棒子骨,赶紧夺过来使劲抛开,急声催促商荣离开这个晦气的场所。
这时唐海月匆匆赶来,他脸上的焦灼被鬼火映成一堆杂乱的水草,只是瞧着就叫人心慌。
“二位施主,你们看,那头野猪肚子里装着这些东西。”
他手里提着一只用芭蕉叶临时扎成的包裹,抖开来一看,里面包着一堆血淋淋的骨头,有的赫然是人的手脚指头,已被野猪的胃液消化变形,浓烈的腥臭促人掩鼻。
方才赵霁将野猪腰斩,唐海月超度死猪时,猪腹内的消化物慢慢从断肠里流出,这些异物不止骇人,更牵扯出诸多恐怖信息。
“这野猪吃过人,还不止一个。”
流出的指骨有大人的也有孩子的,说明野猪至少同时吃了两个人,至于受害者在何处遇难,是生前遭袭还是死后被吃,那就说不准了。
赵霁捏住鼻子大骂:“这畜生真会吃人呀,死得一点都不冤!好后悔没多砍它几剑。”
唐海月习惯性合十念佛:“这些丧命猪口的死者也很可怜,贫僧当设法救渡他们。”
他若再念几卷经文,只怕天都亮了,商荣赶忙插话:“觉慧师父,你看这儿这么多鬼火,又不见墓碑坟冢,以前是古战场吗?”
唐海月细看周围,摇头:“我来襄阳三年,第一次到这个地方,也没听说附近有古战场。不过既然这里有这么多挣扎于尘世的亡灵,我当回去禀告主持,请他组织寺内僧众为这些苦主举办水陆道场,拯拔他们脱离苦海。”
“所以到时连那些被野猪吃掉的人一块儿超度吧,今晚我们先按计划去农庄查探。”
商荣巧妙扭转了和尚的注意力,一行人折回东面,继续向农庄前进,不久看到那砖墙围绕的阔大庄园,它纵贯山脚,外观呈环形,犹若沉睡的兽脊,面积少说上百亩。
“这么大的庄园,我们三个一起转不完,还是分头行动吧,赵霁往有右,觉慧师父往左,我负责中路,鸡鸣时回这里会合。”
商荣替三人分配好任务,赵霁针对他大胆妄为的习性叮嘱:“遇到危险别恋战,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商荣笑道:“你也是,逃跑时看着路,别把脑袋撞破了。”
流云遮月,三道人影像三叉戟的三个芒尖从左中右路刺入那巨兽般的庄园体内。
商荣跳入院墙,见庄内布局开阔,路径交错,奇怪的是走过十丈地也未见巡逻者,初看与守备森严的传闻大不符,但再走远一点就知道这些都是误判。
不出十步,腥风扑面而来,几十盏绿油油的灯光从四周慢慢逼近,云影挪移,清光大来,照见十几只体型近似小牛犊的恶犬,一只只钢牙外露,长舌舒卷,目的显而易见。
商荣不怕它们凶残,只担心犬吠惊醒庄园内的人,故意原地静止,等狗群围拢再当机立断抢先出手,使出已练至纯熟的“神鸢逐龙”,一招瞬间分作十三剑,每一剑都准确无误划破一只狗的咽喉,不声不响送它们去阎王爷那里销账。
十三道剑光熄灭,还有一只狗张牙舞爪凌空扑来,剑招已老,商荣顺势出右脚踢中狗头,咔嚓一声轻响,为这场进攻留下些许瑕疵。
他无心查看死狗,却在低头时被一件事物拴住视线,血泊里浸泡着一只人手,是被这些狗衔来的。
商荣捡起这只被啃咬残缺,但断口平整,分明是利器切割下来的手,发现血管里还不断有血液滴出,可见此人刚死不久。
嗜血猛犬,新鲜残肢,提示他身后这片阒静宽阔的建筑就是座地狱,仰头深深吸气,血腥味像魔鬼的触须遮天迷地涌过来,商荣顺藤摸瓜,不久找到地狱的入口。
那是一间占地半亩的大屋,泥灰外墙,几扇歪歪扭扭的窗户上各自插着几根同样歪歪扭扭的木棍,作用只在防止窗框塌陷。窗户里亮着橙红的灯光,远远能从中望见悬挂在屋顶的铜灯盏,一群痴狂的飞蛾围着灯火哀舞,它们放大数倍的影子辗转于墙壁,酷似挣扎的鬼魂。
商荣悄悄靠近,血腥味浓得像燃烧的油,从喉头一直烧到肺腔,没有腐烂的杂质,鲜血的味道甜腻咸腥,化作一大堆锈铜烂铁,压迫呼吸。
他从未闻过这么纯这么稠的血腥,仿佛屋内的妖魔们正在举行酒池肉林的盛宴。
小心地从最角落的窗户望进去,嗅觉上的冲击尽数转化成视觉上的震撼。
屋内尸骨堆积,目之所及,无一不是血肉淋漓,和岘山尸谷那种单纯的屠杀景象不同,这里的杀戮有了更深入细致的划分。
那些层层叠叠垒成小山的与其说是尸体,更像是剔尽皮肉挖空内脏的髑髅,森森白骨上只附着少量红色的筋膜。
几座尸山旁环绕摆放数十口黑陶大缸,盛满剔割下来的人血人肉和内脏。每只缸子下都点着线香,定是用来驱赶蚊蝇的。
屋子正中吊着一口热气腾腾的大锅,锅沿上悬挂各种杀猪匠必备的刀具,每一把都雪亮如新,仅靠锋芒就能割痛人的眼睛。
毫无疑问,这是座人肉屠宰场。
怪不得羊胜有那么多肉干肉脯免费发放,还包办了大半个襄阳城的肉市,敢情是把活人当做牲口宰杀贩卖,既谋财又害命。
商荣紧握的拳头险些碎裂,后槽牙也咬得麻木了,确认室内无人,他定一定神,溜过去推开那道虚掩的门扉,耸人眼目的惨景更直观地呈现于眼前,更多出了刚才被角度遮蔽的一幕窗下的墙角堆放着几十颗新鲜人头,男女老幼都有,颜色灰白,表情呆滞,其中一些双眼半睁,死凝的目光里隐约还能找出对人世的留恋。
商荣紧张地注视他们,震惊之余,又有种说不出的纳罕这惨况里混着不合常理的现象,一时令他费解……
突然,笨重杂乱的脚步声似巡游的山鬼向此处踅来,他即刻跳上房梁,将自己妥善隐藏在光线死角。
门开了,至少进来四五个人,地面被砸响两次,应该代表着两具完整的尸体。
一个声音松快吐气:“再把这两头猪收拾好,就够明早交货了,薯爹,今晚辛苦你了,赶明儿哥几个请你喝酒。”
另一个粗沉的声音笑道:“别的都好说,就这挖人脑最费事,人的头盖骨比铁还硬,使劲砸又会震碎脑子,回头你可得跟管事的说一声,让他给我弄把纤巧耐用的小刀。”
同伙离去,薯爹开始干活儿了。
商荣静待一阵,微微移动身体向下张望,只见那白头发的老汉已将一颗人头切下,正割开第二个的脖子往木盆里放血。那人浑身赤、条条的,四肢剧烈抽搐,俨然垂死的青蛙。
商荣见受害者是活人,后悔没能相救,使劲掐住房梁,指尖慢慢在木头上戳出几个洞,同时钻出疑惑。
这两个人来时明明活着,身上也不见有绳索捆绑,为何不呼救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