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凤虚凰 上(97)
“羊先生,听说这贼人是你的门徒,不知你对他的恶行有何看法?”
商荣这一问,无异于公开指控羊胜是幕后主谋,人们的怀疑沿着他铺设的沟渠蔓延,无数火样的目光代替渐衰的日头烘烤现场,个别定力不好的羊胜门人面如熟虾,开始与质询者们爆发冲突。
“先静一静。”
羊胜挥动羽扇,扇出片刻静翳,商荣等他狡辩,却听他质问王材:“王材,你方才为何潜水滋扰江心佛船?”
王材本已丧胆待毙,见到羊胜便死灰复燃地振作起来,急赤白脸哭告:“禀先生,小的昨日听说龙兴寺要在江上举行收妖法事,心想这群秃贼一贯坑蒙拐骗,这次肯定又耍了花招来蒙人。见他们的船停在江心觉得很奇怪,便忍不住下水查看,原来那艘船的船底接着一条大铁链,铁链下又坠着铁锚,有链子系住,船自然不能移动。小的心里气愤,想弄断那根铁链,拆穿他们的把戏,不慎惊动了这两个小贼,被他们重伤致残,实在冤枉得很!”
羊胜问:“你此言可有凭证?”
王材指着江心大叫:“那铁链铁锚此刻还系在船底,捞上来一看便知!”
群情再次翻涌,这场法事惊动远近,连襄阳城外十里八乡的居民都跑来观来,人们以为佛祖显圣,抱了十二分的虔心,倘若都是骗局,定会惹来滔天民愤。
已有船只驶向江心调查,纸包不住火,商荣索性承认。
“没错,这都是我想下的计谋,我怀疑沉船事故是人祸,设下这个陷阱让贼人自投罗网,现在人已经抓到了,案子告破,汉水渡口上从此太平无事,这不正是大家所期盼的吗?”
他的话存在致命漏洞,自古追贼捉赃,羊胜紧扣这点替王材抵赖。
“你说王材伙同团伙凿船,可有实证?”
“当然有,我徒弟就是证人!”
“哼,这世间最容易的就是信口开河,单凭一张嘴可不能给人定罪,相比而言,你们假借佛名招摇撞骗却是有真凭实据的。”
赵霁恼他无耻,怒道:“你别狡辩了,要不是有派得上用场的地方,你会招收王材这样的恶贼做门生?你反对佛教,为了镇压异议,接二连三在江上制造命案,把这说成天意,向民间散布恐慌。乌龟吃煤炭,黑心烂王八!”
羊胜身旁一名学生暴跳大骂:“羊先生是我们襄阳有名的善人,救助过无数穷人和难民,你一个来路不明的小流氓休要乱泼脏水!”
赵霁最不惧骂战:“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怎知他不是人面兽心?”
那人要上前动武,被羊胜制止,老狐狸深谙人性,明白举重若轻胜过强词夺理,越是表现理智越易使人信服,赵霁的浮躁正中其下怀,用讥讽足以应付。
“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你们撒了弥天大谎,还指望人们信你们的话?”
他死咬对手破绽,成功造成双方各执一词的局面。
不一会儿,小船被带回,铁锚铁链公诸于众,形势对龙兴寺一方已颇为不利。
明白无用的对峙只会混淆视听,商荣揪起王材高声说:“在这儿吵没有用,把这厮交给官府审问即可真相大白!”
此时高行周的下属就在现场,看样子正想积极干预此事,当几名佩刀的差役靠近,赵霁发现王材脸上渗出恐惧,下意识向羊胜望去。赵霁随着他的视线观察羊胜,陡见他矍铄的眼瞳闪过一片异样的光芒。那光芒不是人眼能够发出的,犹如一头沉睡的猛兽突然苏醒,睁眼便圈定了狩猎对象。
赵霁本能兴起防御,乍听得王材厉声叫喊:“小的一心揭发恶僧骗术,从未害人,愿以死洗冤!”
音调尖锐撕裂肺叶,凄厉到失真的地步。
之后的画面更比叫声恐怖,只见王材遽然伸出双手狂抓自己的胸膛,五指瞬间扎进皮肉,撕裂胸肌,鲜血像瓶底漏水狂喷一丈。
商荣赶忙制止,不料这人力气大得吓人,手腕有如铁水浇注般坚固,力气比刚才大了好几倍,竟硬生生掰断左肋骨,将犹在跳动的心脏掏了出来。
他身体剧烈颤动,面部痛苦抽搐,舌头被生生挤出口腔,软绵绵湿哒哒地吊在嘴边,片刻功夫,就在众目睽睽下气绝身亡。
惊人的变故夺取所有人的理智,以死明志是义士青睐的殉道方式,尽管也有少数人会以此逃避罪责,人们也往往不加分辨的给予同情心。眼下王材自杀,“以死洗冤”的遗言令许多人动容,盲目的怜悯顿时掩盖了真相,舆论倒向死者一方。
“这人被逼得自杀,看来真是冤枉的。”
“死得太惨了,如果他真是凶手,不会到死还在喊冤。”
“龙兴寺的和尚太过分了,自己装神弄鬼还诬陷好人。”
“这帮秃驴骗了我们那么多人,又逼死一条人命,应该重重处罚他们!”
“谋财害命,他们才是强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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局势反转太快,商荣措手不及,匆忙揪出疑点,试图导正人们的思路。
“这事有鬼!就算是武林高手也不可能活活掏出自己的心脏,大家冷静点,别被坏人蒙蔽!”
一把烂菜叶子随即从背后飞向他,商荣着急解释,竟没能避开,腐烂的菜汁渗入发根,顺着额头流过他的面颊。
扔菜叶的是个尖嘴猴腮的老太婆,商荣回过头,正看她破口大骂。
“小混蛋,你才是骗子,枉我昨天就来这里烧香上供,求菩萨保佑,却原来都是你和这帮贼秃捣鬼,像你这样的骗子就该乱棍打死!”
她嘴唇干瘪,黑漆的嘴里埋着寥寥几颗烂牙,活像一只凶恶的母蝗虫。
在她带领下,更多烂菜烂瓜和臭骂扑面而来,龙兴寺的僧众一齐遭受围攻,他们不能还手,有口难辩,像散落在疯狗群里的绵羊,被迫忍受撕咬。
赵霁上前护住商荣,奇怪他为何不躲。他不知道商荣已经懵了,以往遭遇强敌,身陷绝境也没有产生的挫败感此时如野草疯长。他精心设好的局,已成功一半的计划以猝不及防的速度崩溃,非但没能揪出元凶,还令龙兴寺声誉尽毁。
他低估了对手、对事态走向预见不足、未能做出完善的戒备………
这些原因归根究底合为一点他太过骄傲。
器满则倾,志满则覆。
假如一个人过高估计自己,结果往往事与愿违。
良言警句他知道得很早,却非得到亲身尝试才能兴起共鸣,顺便理解了另一句谚语不见棺材不掉泪。
如何对得起广济等人的信任?如何收拾这不可挽回的败阵?
太多念头像火山喷发摧毁思考,他面对的不是武林豪强,而是悠悠众口,决斗可以拼命,可是这次纵然死一万次也堵不住那一声声唾骂一张张利嘴。
“安静!大家都安静!”
官差们挥舞兵器遏制动乱,那代表高行周到场却一直沉默的官员带着节度使的鲛帐步入混乱的中心地带,站在龙兴寺僧众与羊胜一党中间,形成一股缓冲力量。
“诸位乡亲有所不知,此次法事是高大人授意龙兴寺办理的,高大人非常重视汉水渡口的几起船难,为了尽早查清案件才出此计策。龙兴寺奉命行事,并非恶意欺诈,还请父老们多多担待。”
意料以外的势力介入,一举扭转时局,官府在民间向来呼风唤雨,将这场假法事说成查案,民众对龙兴寺的抨击就不能再延展下去。
即便无法洞悉高行周的意图,僧众们也已借他的庇护躲过一劫,除开那些容易盲从的大众,还有不少人冷静观瞻,王材离奇的死状只是浮在整起事件上的涟漪,人们相信案情就像身后翻滚的江水,掩盖着更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第44章 山中岁月之赠剑
赵霁往澡盆内倒进最后一桶热水,再撒入一捆菖蒲和艾草,草本清香在氤氲水汽里开枝散叶,为烦躁的人心撑起一片荫凉。
他看看坐在不远处的商荣,从他开始忙活到现在,这人仿佛老僧入定,坐姿没有一点变化。大约一个时辰前,他们在渡口遭百姓围攻,每个人都被劈头盖面扔了无数烂菜烂泥,商荣素爱洁净,任何时候都把自己收拾得一尘不染,这次却像五感失灵,对满身脏臭无动于衷,不是赵霁拉着他到伙房后的小天井来洗澡,他或许会这样邋里邋遢地整夜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