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凤虚凰 上(94)
过去商荣也曾弄哭他好几回,那几次都是真哭,故而没想到这小无赖还会用这招蒙人,被他眼泪汪汪抱怨,以为真是自己急躁误判伤了他的心,便压下火气上去拉他。
“地上脏,快起来。”
赵霁行骗成功,便得寸进尺撒娇,甩手扭肩嚷道:“每次打骂完就装没事人,真当我是不会记仇的狗?”
商荣脑门冒汗,腔调仍和冰窖里冒出的冷气一个温度。
“随你怎么记仇,我又不怕你报复。”
赵霁气呼呼仰头瞪他:“你就不能哄哄我?”
商荣最怕他掐着嗓子装幼童,担心唐海月听见,被迫低声妥协:“你想让我怎么哄?”
赵霁想了想,抬起双手:“先扶我起来。”
商荣忍怒抓住他的手臂拽起来,洁癖使然,额外帮他拍了拍衣裤上的灰尘,又听他提要求:“帮我把脸擦干净。”
他那花猫德行的确碍眼,商荣掏出手帕替他仔细擦拭,赵霁的脸像干净的瓷瓶放出光彩,笑嘻嘻说:“再抱我一下。”
他这不是蹬鼻子上脸,是直接爬到三十三重天,爬上了玉皇大帝的皇冠,商荣脸上已隐隐有雷电之色,咬着后槽牙狠狠瞪他。
赵霁有意考验他的底线,继续冒进:“说好了哄我的,又想赖账啊?”,保险起见,他挤眉弄眼卖力装可爱,貌似天真地说,“你若不好意思,让我抱你也行,只要像这样把两只手张开就可以了。”
商荣冷眼观察,觉得他意在挑战自己的耐力,发火便会落败,愣是挑眉挤出一记冷笑,照着他的示范摊开双臂。
赵霁欢欢喜喜扑上去,他个头已和商荣齐平,抱住他的腰身,脑袋正好枕在他肩头,脸埋到颈窝里嗅闻香味,像得到朝思暮想的礼物,别提多开心。
唐海月恰巧走上石阶,见他俩藤萝般缠抱住,略感惊异地问:“你们在做什么啊?”
商荣本来僵直如棍,听到人声,猛地推开赵霁,接下来窘得双手不知该往哪里摆。
这次赵霁反应比他快,咧着嘴嘿嘿解释:“我手疼得厉害,我师父正哄我呢。”
他自认为很诚实,神色坦然自若,唐海月先还有点疑心,但一想这么小的孩子未必会有邪念,笑着调侃几句便过去了,而后用两片荷叶卷起冰块敷在赵霁手背上,将其余的送去配药。
商荣出于新奇,下到冰窖参观了一番才离开,路上问唐海月:“这冰窖是什么时候造的?挖得那么深,当初修建费了很多功夫吧?”
唐海月说:“我来之前几年就有了,觉明觉新两位师兄原是摸金校尉,后经少林上院的方丈点化,双双皈依佛门。几年前转到本寺修行,这个冰窖就是他们建造的,当时只用了两天便竣工了,也没让其他人帮忙。”
摸金校尉以盗墓为生,专擅挖洞凿穴,盖一座冰窖不费吹灰之力。
商荣心里忽然有了御敌之计,等寺内暂停忙乱便去拜见广济说明想法。
“商少侠这个办法好是好,可出家人不打诳语,若是假借佛名欺骗众生,将来定入拔舌地狱啊。”
龙兴寺的长老们听了商荣的计策,都表示出此种顾虑,他们常年修身洁行,难以接受弄虚作假,更别说打着菩萨的名义。
商荣劝解:“明日羊胜一伙还会带领平民来闹事,不设法制止,兴许会酿成比今日更大的惨祸,我听说佛家舍己为人,假如能使数百人免受死伤,撒一些小谎也不见得会招佛祖怪罪。”
众僧犹豫不决,广济沉吟半晌,主动扛下这副担子。
“商少侠言之有理,佛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能保众生安然无恙,纵下拔舌地狱也值得。这个罪过由我一人担待,你们就按商少侠的指示做吧。”
商荣大喜:“大师既已应允,不妨再依晚辈一个计策,如若成功或许能弄清近日汉水上的沉船迷案。”
广济对沉船案的重视远大于本寺安危,忙说:“少侠真能查明此案,便是为我数十万襄阳百姓消困解厄,要让我们做什么尽管吩咐,别的无须多虑。”
赵霁在一旁倾听,心里有诸多疑虑,离开方丈室后对商荣说:“你的计策真管用吗?我看我们不如去襄阳城里向节度使高行周求助,太师父的师弟郭荣是周国太子,只要我们搬出他的名号,高行周一定会帮我们。”
商荣早听他绘声绘色描述过那日偶遇郭荣的经过,他对这位位高权重的师叔闻名已久,由于深受“侠道”熏陶,又天性孤高,不屑与权贵为伍,一点不想见对方,更不愿沾他的光,当场驳斥。
“郭师叔身在朝野,我们身在武林,借他的势头办事有悖江湖规矩,传出去别人会笑我们狐假虎威,岂不堕了玄真派的威名?再说那些暴民本就诬蔑龙兴寺勾结奸商,若再把官府牵扯进来,他们更要数黑论白了。”
赵霁承认他考虑周道,却仍担心:“那些暴民受了羊胜蛊惑,都不信佛,装神弄鬼这一套能唬住他们?”
商荣自信满满:“正因为他们不信佛,我才反其道行之。当他们见识到佛法的威力,就能从根本上破除对羊胜的迷信,不敢再对寺僧不敬了。”
赵霁姑且相信,又问:“那沉船案又是怎么回事?别说你真会抓妖怪,我可不信。”
商荣笑道:“我是不会捉妖,这件事本身也不是妖怪干的,今天你见了那个王材,就没有想起点什么?”
赵霁凝神思索,理不出什么头绪,商荣讥嘲:“你的脑子只会用在邪路上,一点正经用途都派不上。你想想我们在集仙峰那晚发生的事,再想想那日在襄阳渡口乘船时的遭遇,二者有什么相同之处?”
两次经历都在水上,都发生了沉船事故。
赵霁恍然省悟:“你怀疑是王材搞的鬼?是了是了,他们能在集仙峰那样湍急的水流里潜游凿船,在汉水上就更不成问题了,那天我在水下看到沉船周围有很多大黑鱼一样的怪物,兴许就是他们假扮的。”
商荣点头:“我今天得知王材也是羊胜的党羽,马上就想到了汉水沉船事件,记得当时听幸存者说遇难船只都是舱底受损,事发时船底出现撞击声,可不就跟我们在集仙峰遇到的情形一样么?一定还有很多像王材这样水性一流的贼人投靠了羊胜,他们三人合力就能凿沉一艘双帆客船,那再多一些帮凶,更大的船只也毁得掉。我替广济大师出那个计策就是想把这些人引出来,只要抓住其中一个,就能拔出萝卜带出泥了。”
他的机敏精细展示在大事要事上总令赵霁佩服自豪,又得意忘形地抱住他,一个劲儿用毛绒绒的脑袋蹭他。
“荣哥哥好聪明,徒儿真为你骄傲。”
“臭小子,你手不疼了吗?”
商荣曲肘甩开他,捋一捋被他弄乱的鬓发,顺手抹掉腮边的燥热,虎着脸正告他:“你还有心思嬉皮笑脸,先想想怎么安慰赵小姐吧,崔家那边她是去不成了,这和尚庙也不宜久居,得想想接下来如何安置她。”
赵京娘的处境比他想象的还糟糕,在媒人牵线,父母包办,婚嫁全凭运气的环境下,她算是走了下下运,千里远嫁,还未过门便被丈夫休弃,如果说婚姻是女子唯一的出路,那么她已经走投无路。
不过这弱女子很有几分刚性,在听完赵霁委婉到结巴的陈述后,泪花只在她眼眶里转了一圈便悄然隐匿,端庄低语道:“既是这样,那我明日就动身回家吧。”
赵霁怕她悲伤,忿忿咒骂崔冉:“姓崔的有眼无珠,又死心塌地为大恶人效力,今后定无好下场,小姐若嫁给他也会跟着遭殃,如今这样才叫脱离虎口,后福无穷。”
赵京娘勉力一笑:“你别咒他,他也是受坏人蒙蔽,各人有各人的造化,我命中注定该走这么一截弯路,顺时安命才是正理。”
赵霁见她连温婉大度这点都像极了费初蕊,心里疼痛嗟伤,替她落了几点眼泪,被赵京娘用绢帕拭去。
二人今生像是有些缘法,相处十来天彼此都倍感亲切,眼下临别在即,也相互难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