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骊抹了把脸呼出一大口热气,转头看到谢漆脑袋靠在岸上的玉阶,微微鼓起腮帮子吐出一口热水。
高骊游过去靠近他,呆呆看了他片刻,还没开口,谢漆转身便先抱住了他。
“今晚看到那场景,是不是又生气又害怕了?”
高骊心口顿时涌着一股暖流,四肢百骸都回暖了,不复昨天开始的冰冷。
他抱住谢漆湿漉漉的后脑勺,毛巾不知道躲到了水下哪处地方,身上衣服湿淋淋贴着,他顾不上这么些许,低头便靠在了他肩膀上:“我不怕,战场上的死人难道会比那少,我只是……”
谢漆安抚地轻揉他脊骨:“有点难过么?”
高骊呜了一声,头埋得更低了:“不是有点,是很难过,心里堵得慌。要是在从前,心里难受,那就去塞上跑一趟马,生气了便去找人过来单挑,拳头说话最好解决了,可是现在这样子,我听着唐维细数着那些雪利银账单上的死者情况,心里像被捅了几个窟窿一样,血也好,呼吸也罢,全都堵得吐不出来。”
谢漆抬手轻揉他后颈,正常人就该是这样的反应,苦其死者,悲其凄凉,上位者更甚,不能共情于民,谈何为天下之臣君。
高骊抱着他絮絮着说了许久,又低头去看他:“谢漆,你呢?你心里会不会很难受?”
谢漆有些出神地看着他眼睛,抬手拂去了他眼角的泪珠,不知为何忽然很羡慕他。
他独善其身太久了,好似从记事起便一直在苦于立一身,稍微有些能力之后,最多也只是尽可能地庇护身边重要的人。高骊从前驻扎北境,现在扎根庙堂,他的感情似乎一直是无疆的,大开大合,直来往去。他却和他相反,谨小慎微习惯了,到此时被直白地问一句,想要敞开心扉地回答出来,竟也觉得艰难,不知道自己究竟是霜刃阁刀下削出来的良心未泯,还是早已被同化了的虚伪至极伪善。
他点点头,迟疑地轻声道:“心中觉悲凉。”
高骊两手搓了搓他的脸,低头和他额头相贴,闷闷地说起过去他在北境中看见的难以忘怀的逝者:“我上次看到这么多走投无路而死的人,还是在好几年前的冬天,村庄里粮食不够,老人先断食,硬是要把口粮留给下面的人,那年我的驻军粮,不知道是几人省出来的。好不容易捱到春天,村庄里却还是尸横遍野。我们在那里穷山恶水也就算了,长洛这样的好地方,怎么也那么多凄惨的倒霉人。”
谢漆贴着他,近乎贪婪地听他说话,好像多听到一分他对其他人的同情,自己便也是曾被眷顾的那一员。
高骊说着便想到了何家,皱起眉生起气来,低声地骂起那何家,可他对国中的世家盘根交错的情况也不是很了解,他极其不明白本源:“他们都是百年世家了,金山银山用不完,为什么还要用这样苛刻的法子去压榨他们?国库甚至都没有什么东西,天下的口粮都进了他们的口袋,他们还不满足?”
谢漆安静地听他质问和生气,泡到水开始微冷都没意识到。
最后两人只是草草地背着身在已经冷掉的水里沐浴过,起身换上新衣服便结伴回天泽宫。
是夜高骊仍然紧紧地抱着他,只是隔了一天却有满腹说不完的话,低沉的吐息不停喷洒在他的耳边,谢漆甚至都不用应答,只需这样听他自问自答,便感觉长洛的冬夜不复清冷。
谢漆在闭上眼睛入梦的时候,心中默默地想。
我好爱你啊。
*
深夜的另一处,寒风呼啸着吹过满堂的花草,刮到何家灯火未灭的深处。
何卓安在府上的书房里,是夜紧急赶来的姜云渐着急地与她商量接下来的应对,何卓安拨动着手里的一串佛珠,神情一直淡淡,应答也不积极。
姜云渐是真心实意地为她着急:“卓安,我已将那府宅的情况都打听到了,共计有一百多具尸体,据说都是自尽,都说是因为被那雪花银的账目逼到走投无路,于是结伴而行跑到那宗室的府上去。说到这我便生气,那宗室平时便是吃着世家的干饭,圈了几块地给他们,他们竟然还没有定时去清扫打理,以至于让那些流民贱民刁民趁虚而入,当真是该死!你虽然被停职,但我还没有,明日到朝上,我会抓住这一点去向宗室施压,好好质问这些高家的人平时都在做些什么好事!”
何卓安拨着佛珠,忽然微笑着抬头看他:“云渐,你要不要思量一下,将我妹妹暂时休离回何家?”
姜云渐一听这话表情变了:“你这说的是什么傻话?难道在你蒙难的紧要关头,你却要我袖手旁观吗?你明知我不是这样的无情无义之辈!”
何卓安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佛珠,眸光幽微:“云渐,云渐啊……我只是惧怕,恐怕何家这一回不能善了了。”
“你往日不是这样轻易放弃的人,如今怎么先长他人威风了?是不是还因为今天上午那皇帝在龙椅上发疯,把你手下的人杀了的事?你莫怕,那高骊算得是什么东西,不过是吴家捧出来的傀儡!”
何卓安摇摇头,将佛珠一颗一颗抠过,声音轻飘飘的:“何家不止有今天这两桩事情,云渐,我的旁支都出事了。”
姜云渐焦灼道:“出些什么事了?那群贪得无厌的蛀虫又写信来向你伸手索要银钱了?你别怕,先把他们堵回去,有事情我先来替你垫。”
“半个月前我便收到消息了。”何卓安唇边扬着一抹灰白的笑,“一个月前,东北那边的旁支假借天灾之名,上折索取赈灾银,往年也是如此,今年他们不顾改朝换代,又是折腾出这样的老手段,这一回便被抓住了把柄。那边的平民带着多年被欺压的万民血书赶上来,现在就在路上,怕是不久后就能到了。”
姜云渐连忙安慰她这不算什么:“我在那边的旁支有私兵,既然他们假借天灾,我大可让这假的天灾变成真天灾!还有那些敢跑到国都来的,一不做二不休,也在路上将他们处理掉就是了!”
何卓安左手攥紧佛珠,攥到指节发白,语气幽远:“是啊,我起初的想法与你一致,我以为可以不必打扰你,何家就能解决,可惜事情没办成,反被抓住了破绽。”
她说起何家在十三州的旁支,从上到下,从官到商,就在这短短的几个月内不停地出事情。起初她以为只是某一个旁支肆意妄为捅出来的小窟窿,不以为意地想堵上,却没料到,第一个窟窿还没堵住,后面便疯狂地涌出了更多的乱子。
“这两个月来,我心有不祥预感。”何卓安轻声笑,“原本想通过和东宫联姻来垂死挣扎几步,却没料到中途又杀出个狄族的圣女,太子以此为借口迟迟不肯定亲,如今,我何卓安除了你,谁敢伸手来?只怕都迫不及待地抬起脚,想要踹断何家的脊梁,好吸取我们的血肉骨髓。”
姜云渐听她一桩桩地将麻烦事列举出来,才知道她在短期内遇上了这么多劳心劳力的事情,心中只气愤自己不能早点察觉到她的处境,悔得眼眶泛红。
何卓安看向他,唇角的笑分不清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云渐,我何家将要大厦倾颓,我只盼着你不要入我的渊泽,还是好好保全自家,方为上策。”
姜云渐到底是忍不住淌下了泪水来:“你何苦说这样的傻话,我与你相识一生,纵使到此路尽头,我也不会先撒开你的手,纵是你要推开我,我也不允准的。”
他急迫地想要找一些同盟来帮助何卓安度过难关,想着想着,忽然想到一个之前他一直有意忽略的人:“那梅之牧不是在你府上暂住了有一月吗?她在外素有高洁之名,何不让她出来与代闺台的那些文人相抗,好歹为你多争取点时间。”
何卓安脸上的面具出现了裂缝,她将左手的佛珠换到右手,有些沙哑地笑答:“她啊……待会我去问问吧。”
“韩家那边我去说。”姜云渐急切地站起身来往外走,“我就不信,我们这么多世家绑在一起百年,今年才走了一个宋家,其余人不都还是同在一条船上?你何家要垮塌,他们胆敢不伸手拉你一把,我便让这一艘船坠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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