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无帆刚恢复记忆时心神绷不住,酒醉时说了几句,只有身边的两个阁老听到了,罗师父一脸懵地不明所以,想不通就干脆当做听了阵风,方师父却惦记着。
眼下再问,杨无帆便缓缓地答:“真的。”
方师父见稀奇古董似的凑过来扒拉他的脸,想研究点玄妙:“你是重生的?那另一个晋国是什么样的啊?”
杨无帆无奈地拨开他的手:“不是我,你想想也能明白。”
方师父还是在扒拉:“哦,是你主子?”
“是。”杨无帆垂下眼看自己的指尖,“在另一个晋国,登基的是别人。”
他说不出来,方师父却明白。
是三十年前扶持寒门的睿王高子歇。
异世的天命之人。
今生的枉死之辈。
第113章
四月时分,方贝贝闲得重新练起了三十六路吴钩刀法,天天挥着重刀,胳膊肌肉不见厚,就是练得更硬了。
方师父不时来看他情况,兴起时也会哟嚯两声下场和方贝贝对练,方贝贝每次都一败涂地,输在经验,更在于尊畏之情。
“你小子还这么怕老子,出刀犹犹豫豫。”方师父啧啧着笑骂,“你不是想走吗?哪天你伤好到能打赢我,霜刃阁就是困不住你的,你下山想找谁都随心去。”
方贝贝听到这样的话时会想起许开仁摊在有蛀洞的木桌上的小集子,妙笔生花的文章,动听舒心的言语,偷看一篇就有一刻的小激动。
但这类似的话从阁老口中直白地铺出来,方贝贝只感到了惊悚:“我哪敢对师父大不敬哇!您老爷子就是我爹,哪有儿子对爹拳打脚踢的。”
说着想了想还要补个言之凿凿的论据:“谢漆都不敢。师父当头,我们就只有伸头挨劈的份儿。师父您年轻时对自己的师父难道很嚣张吗?”
方师父听了有些出神地摸摸胡子,抬头望天愣怔道:“说得也是,老子几十年前好像比你还怂。”
方贝贝乐不可支地擦擦绛贝刀,睹刀思人:“师父,谢漆现在怎么样了?打架我喜欢同他打,去年东区玉龙台,和他打得好痛快。他治到什么程度了啊?不会从玄级降到比我低吧?我还想和他较量较量豆蔻刀法呢,那是他的拿手好戏,等他好了我再去和他比划,没准可以赢他两把瓜子磕。”
方贝贝叨叨半晌,说完听到了自家师父的回答:“治到一半了,好得飞快,就是武功招数都忘记了,好在十五年内力还在,到底是武学天赋卓绝。”
方贝贝大脑空白了一瞬,弹簧似的跳起来:“为什么都忘记了?”
方师父原本想用准备好的说辞哄骗徒儿,想说谢漆是因毒之故而失忆,但谎言到嘴边吐露不出。
说不出杨无帆还是遵循了霜刃阁历代以来对继任阁主的做法,他以自己为参照,如法炮制给谢漆喂了失忆的药,还在他解毒的心智脆弱间给他洗了脑,就为了让他来日不离开霜刃阁,最好平平安安地留在这里归隐。
当真是说不出口。
即便杨无帆初衷是想保护徒弟。
但方师父还是期待着新阁主能把霜刃阁带向别的地方去,记忆失去没关系,心魂还是那个心魂就够了。
他挑挑拣拣地说些真话:“再过几月谢漆就继任阁主了,未免到时有些事端,他得回炉重造。你想见他吗?差不多了,再过小半月应该可以。”
方贝贝惊得眼珠子瞪得比荔枝大,想多问些话,阁老便拍拍大腿走人了。
就此辗转反侧小半月,方贝贝被带往阁主的暗室,在台阶上见到了几月不见的人。
“谢漆?”
坐在台阶上垂着手的人仰起脸来,左脸残存着未完全退散的青斑,右眼也奇异地由从前的漆黑瞳色变成清浅的褐色,但底子摆在那里,这么一抬起头来,面容仍然晃得人炫目。
阁主和阁老在暗室门口不远处,方贝贝紧张得后背僵直,提心吊胆地跑到台阶处蹲下:“你还好吗?”
谢漆神情认真地观察了他半晌,初见似的把他从头到脚扫视了好几遍,才微笑着拍拍自己身边的位置邀请他坐下:“贝贝对吧?你坐,过去的事我都听师父讲述过了,对不住,我因着解毒失去了记忆。”
方贝贝倒吸一口气,刚在台阶上坐下便险些平地滚下来,有些抓狂地抓住了谢漆两肩:“我去你他娘没开玩笑吗?!”
不远处阁老轻咳,方贝贝连忙松开手,抬头看到了自家师父在不远处站着,眼里明晃晃写着谨言慎行几个字。而一旁的阁主只看着谢漆,似是在审视他的每一个反应。
“真对不住。”谢漆面色无异地看着方贝贝,左唇侧的朱砂痣随着笑弧扬起,“师父说以前我们关系很好,虽然我忘记了,但没关系,以后我们也可以重新认识。”
方贝贝看着他扬着堪称明媚的笑意伸过手来,脑子都险些宕机了,错愕地与他握手做初见:“你真的都忘了?陛下也忘记了?”
杨无帆眯起了眼,谢漆脸上流露出毫无破绽的困惑,转头疑惑地看向他:“师父,陛下又是哪位?”
一时间几个人一起看过去,杨无帆平静地答:“当今皇帝陛下是高骊,你当过他半年的影奴。”
谢漆抬手捂住了一只右眼,神情无辜纯良,像一只无害时的豹子:“可你不是说我最初是高瑱殿下的影奴?”
“高骊在确立能登基皇位时把你拨过去了。”
谢漆安静片刻,屈膝支肘手背托下巴,神情举止像无忧无虑的少年郎:“您之前干嘛不说啊?”
“你中毒是因陛下之故。不好的记忆不记也无妨。”
谢漆挑眉点点头:“这样哦。高瑱殿下是温良人,我明白的。”
方贝贝在一旁看着他们师徒对答,嘴巴张得好似能塞个鸡蛋,阁主说的都是事实,指摘不出什么误处,但总像是在轻描淡写地引导谢漆往什么地方想,他插不上话。
谢漆摇头晃脑地转过来和他笑着说话:“你的名字真好听,贝贝,师父说你性情跳脱,话篓子一打开就关不上,你能多和我聊聊吗?”
方贝贝手叫他冷冰冰的手握着,心中一片愁云惨淡:“你、你怎么继失智后还彻底失忆啊?我剩下的朋友本就不多了,你这样,我……”
方贝贝泣不成声,想起小时候第一次和谢漆认识时,他自报姓名,谢漆噗嗤笑,随后他直接就跟谢漆干架了。
正伤心时,谢漆伸手拍拍他脑袋,安慰了他几番,扭头笑着和杨无帆商量:“师父,我以前一定很喜欢贝贝,看见他我就高兴。现下武功忘了,从头练起的话,可以麻烦贝贝陪练吗?”
杨无帆摇头:“师父和你练就可以。”
谢漆摆手,两根手指对戳,垂头丧气:“可我一和您对练就手抖,一害怕就练不起来。师父,我怕你。”
杨无帆不说话了,谢漆扭头抱住了方贝贝,躬着背,在方贝贝呜哇呜哇的哭声里被衬托出了无言的不舍。
杨无帆有些没辙地抬手掐掐眉心,安静半晌后在两个崽子的恳求声音里答应了。
他转身和方师父回地面的深堂议事,趁着其他阁老还没来,方师父问他:“谢漆真的忘得一干二净了?你是二十年后才想起来,他呢?你下了多重的药量和洗了多厚的脑啊?”
杨无帆在暗格里取出一个画匣,取出画纸边作画边头也不抬地应话:“不确定。他反抗得比我当年剧烈得多,不知道能让他忘记多久。至少在他羽翼未丰前别让他离开,世家的倾轧比他想象中的重,别太早出去。”
“这样啊。”方师父抱着手看他作画,想了想,忽然笑了,“不对啊阁主,你没有放水?其实你希望你徒弟能早点想起来,对吧。”
杨无帆低头作画。
“走你的路,但是反抗出不一样的拐弯。”方师父笑声渐渐放肆,“玩还是你们高家人会玩。”
“我姓杨。”杨无帆画完了,收笔等画作干透,就能卷起来送往天泽宫了。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