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成玉接过了糖,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据理力争的理直气壮:“在下都是据实所述的,不会胡乱渲染。”
谢漆笑道:“那薛大人眼睛擦亮,下笔小心了。保存真相本是一项极其艰巨庞大的工程,需要似薛大人这样的人才肃穆地记录、修正、证伪、守护,才有可能成功保留真相。只靠我们这等无知的庸众口口相传,哪怕亲历者再多也无济于事,庸众不善言辞,说不明白,亲身经历的真相也会慢慢被污染、被篡改,最后留下来的只剩谣言与谬误,那想想真是害怕。”
薛成玉脸上现出茫然。
谢漆只是想到前世他记录高骊一夜血洗慈寿宫的事,记录得太妙笔生花,活灵活现到像民间话本。
他淡了笑意:“不好意思,今日话多,薛大人不必放在心上。慈寿宫不在大人下笔职责范围内,是谢漆唐突了,还是我自己去为好。”
他也不是有意激将法,但薛成玉就如上了钩:“不,谢大人说的是,在下有幸能同谢大人面见凤颜,岂有不去之理,还请务必带上下官。”
谢漆应好,前往慈寿宫时脚步一顿,折回去把备给高骊的解烟药丸带在身上,以备梁太妃不测。
他总觉得太妃应该需要。
在和薛成玉前往慈寿宫的路上,薛成玉拿着自己的小册子,呆直地问到了其他的事:“谢大人,陛下既已登基,为何不将自己的生母立为太后呢?”
谢漆脚下险些打跌:“什……么?”
薛成玉见他表情古怪,有些无措地红了耳朵:“哦,下官是听说过陛下生母乃是异族出身,只是再卑微的出身也是帝王之慈母,封为太后是合法合情理的,再者就算陛下不封生母,也阻不了天下的悠悠之口啊。”
谢漆一时失笑:“诚然……陛下不立太后是有生母身份的缘故,但最大的缘由不在这。”
薛成玉又被钓上了:“那是什么缘由?”
谢漆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帝位都不是陛下想做就做,想退能退的,何况立太后。包括来日陛下立任何的后妃,比起本人意愿,更大的推力是朝堂之下、凌驾之上的重臣。换言之,是重臣们决定,不是陛下决定。”
薛成玉噤声半晌,又呆直地说:“可是谢大人你和陛下,分明是无重臣阻碍的。”
谢漆也沉默片刻,笑答:“我只是一介侍卫,既不是女子之身,也不是贵胄之裔,无名无分无定时,倚仗陛下悬于一线的宠信而已,我又威胁不到他们,他们又何必费心来管我,眼下还是安定的。”
薛成玉边走边沉思,本自文人,何苦涉政,听说的越多,头脑越混乱而已。
不多时到了目的地,两人一起进慈寿宫拜见梁太妃,依旧是长廊的长门紧关,梁太妃和嬷嬷在院中。
梁太妃披着一身斗篷,在放一只飞不高的纸鸢。
谢漆和薛成玉一起上前行礼,梁太妃便剪断了纸鸢的线,回头来朝他们微笑:“谢侍卫,你来了。”
“卑职来得不巧,耽误娘娘放纸鸢了。”
“怎会,不耽误,来得正好。”梁太妃笑了,“你身边这位是谁?”
薛成玉连忙上前报上姓名官职,引来了梁太妃含笑的讶异:“你是起居郎?起居郎啊……本宫有将近三十年不曾听说过这个官职了,从前高子固荒淫无道,又不容于人,起居郎早在他登基前两年就被残杀或是裁撤掉了。”
薛成玉本就紧绷的脊背愈发僵硬了,高子固?那可是先帝幽帝的名讳!
他紧张地往旁边瞟一下,见谢漆低头行礼,规规矩矩的淡定。
梁太妃谈兴甚浓,一边卷着手中的纸鸢缠绳一边笑:“小薛大人能在这一代做个起居郎,倒是个不错的去处,若在上一代,此刻只怕身首异处,在乱葬岗中横看满天飞雪了。”
薛成玉懵懵的,不知道如何应话,这还是他第一次觐见太妃,随知刚见就听到这么大不敬的。
梁太妃卷完绳子先叫谢漆起来:“谢侍卫,今日是你弱冠的生辰,不必再如此拘泥多礼,只当本宫是家常的长辈赐福你弱冠便好了,快起来吧。”
薛成玉这才惊异地转头看谢漆。
没等谢漆站好,梁太妃笑着上前去扶起他的小臂:“因谢侍卫生辰,更因本宫一见谢侍卫便如故,莫要拘泥了,大好日子,来陪本宫下两盘棋,我们老少叙叙话。至于起居郎薛小大人,不妨在这庭院中欣赏一下雪景,本宫先与谢侍卫说完话,再接待你不迟。”
薛成玉只怕真被接待,连忙挥手说留在庭院最好。
梁太妃抬头看灰白的苍穹,笑意寥落:“谢侍卫,进主殿坐吧,本宫与你叙这天高海阔,回首万里,故人长绝。”
谢漆隐约感到梁太妃语气里与往日的不同,抬眼看到主殿里的空荡,看不出有什么不对的危机,便毕恭毕敬地随她进入主殿。在主位落座后,桌上是一副新的棋盘,不是之前那副华丽镶金的醉金棋牌,而是一副不知材质是什么木材的质朴棋子。
主殿的大门虽然没有关,但离庭院也有好一段距离,梁太妃的贴身嬷嬷就站在门外卷帘,以避免风雪侵入主殿。
珠帘一放下,主殿内的光线变得有些昏暗,梁太妃点过了桌上的一盏精致花灯,素手从棋篓里拿出一枚白棋,率先落在那张棋盘上。
“谢侍卫,上次见面本宫与你说了不少何家的故人往事,这一回,要从哪儿讲起好呢?”
“娘娘但凭心意。说什么,卑职便听什么。”
谢漆从棋篓里拿出黑子紧跟着落在棋盘上,棋子的表面稍微有点粗糙,不像之前的玉石那样温润冰凉。
材质好像不太好。
“故人太多,一时不知道从何处说起为好……”梁太妃下了几颗白棋,歉意地朝谢漆笑笑,“不如从梁家说起吧。谢侍卫,你对梁家或有了解,大抵知道梁氏一族,祖上便是掌刑法之吏。”
“知道。”谢漆同她下棋,“年少时习字读书,见过记载,听过教诲。”
梁太妃笑着点点头:“祖上掌的是刑律,是律法,不知岁月几经变迁,言传到后来,梁家不再出公私分明的律臣,而盛出酷吏。你也曾在世家中游走,听过不少我兄长的酷烈行径吧?或许还亲眼见过。不似我,我对他的暴行,一直只有耳闻,有些还是他恬不知耻地亲口告知……可我到底不曾亲眼见过兄长掌中滴血的模样,倒是年幼晓事时,对我父亲靴尖的血渍记忆深刻。”
谢漆听她静静地说:“我母亲,还有数位庶小娘,都是在我生父的靴下碾去性命的。我兄长少年时除了脸是好的,华衣之下不见好皮,生父暴虐时并不管子女弱幼与否,他数次也想磋磨我,但我兄长代我承受了。我也是在他紧扣的掌心里,透过他鲜红模糊的指缝,看到母亲在生父靴下破碎的脸庞。很多年幼的记忆我根本记不住的……直到我吸食了烟草,尘封的记忆相挨苏醒,断断续续许多年,柳絮般一道又一道,飞天又坠地。”
谢漆直到此时才猝然抬眼直视她:“太妃娘娘……”
梁太妃伸手打断他将开口的话:“烟草大规模流通,是在六年内,这是你所能查到的,只是,你大约不知道,它在泛滥前演变了几十年,或许我是第一个受试验的人。”
谢漆忽觉周遭冰寒刺骨。
“起初,那是一种媚草,后来,他们发现那药草致小产,研制几年后压低了毒性,再喂食,又发现药草致人入幻。”
谢漆手不受控制地颤抖,束袖下青筋浮现。
“入幻后,世间极其美好。”梁太妃神情祥和地下棋,“所爱在这指尖,触手可及。”
谢漆没继续落子,她就自己下了三步,再徐徐叙述:“出了幻象,才觉天崩地裂。一口入幻尝甘,一手放下见长夜,镜中镜外,谁才是镜中花逐渐变得不重要了,我奢望存活在哪一面,才变成了最重要的。”
短短几句话,触手可及、天崩地裂的几十年便揭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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