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家的官吏提议韩志禺走礼部的程序,从宗室中取字为小皇孙定下大名,似乎是担心高瑱病危,不能及时替皇孙做主。
韩志禺听到手下人提这样的建议,平日谦谦君子的涵养全部消失,十分罕见地怒发冲冠。
今日是十一月二十二,谢漆傍晚时分去和谢如月一起吃晚饭,他身上的绷带已经陆续拆完,鼻梁上有道磕碎口枷时留下的疤,一下子让他原本秀气的脸庞显得凶恶了几分。
谢漆吃饭时打量了他好一会,看得谢如月面皮发红:“大人,你看得……我的疤都痒起来了。”
“不是看你的伤。伤痕而已,不算什么,你不用羞赧。”谢漆笑了,他身上的疤也不少,这种皮肤的裂痕他压根不在意,“我是在看你那颗痣,如月,你有没有打算把那颗痣洗掉?”
谢如月唇边那颗被高瑱亲手刺下的朱砂痣,谢漆很难不在意。
谢如月抬手触了触自己那颗痣,想了想摇头:“不了,我其实挺喜欢这颗痣的……大人,以后我要是离开宫城去别的地方,我一定会很想念你的,想你的时候我照镜看它,就像见到你了。”
“你想去哪?”
“等宫城安稳,您不需要我了,我便想去边境,看看纵天横地的荒野。若是两国战事未平,就去东境充军,若是东境安定了,那我就去北境守疆。”谢如月说着打算,“大人觉得呢?”
谢漆又笑起来,夹了一筷子肉过去:“你有此心,我觉得甚好。”
他原本就是来提前吩咐些任务,谢如月有这远走之心,正合他心意。
谢如月得了肯定,眉眼间泛开欣喜:“那我便听您的安排,您来定夺我去哪一方。”
“不急。”谢漆示意他吃饭,“吃完饭,和我悄悄走一趟文清宫,去会晤住在那里的太子良娣,狄族圣女。”
*
戌时,谢如月跟着谢漆悄悄闯进了文清宫。
他见到阿勒巴儿时难掩窘迫,许多事情跳出来后才能看得分明。
以前他在东宫,明面上虽有个太子少师的官职,然而事实上,高瑱既拿他当内侍,又当他是“侍妾”,阿勒巴儿住进东宫后,高瑱似乎是秉承着“一山不容二妾”的传统想法,一直隔绝着他和阿勒巴儿接触。
他和阿勒巴儿靠得最近的时候,还是陪着高瑱去看那混血婴儿。
现在,那个不得双亲喜欢的混血小孩就坐在谢漆的大腿上,被他半抱着打量、轻哄。
谢如月从没想过自家阁主有带小孩的画面,坐在他身后把眼睛闭了又闭,倍感荒诞。
谢漆带他闯文清宫,是告诉他有正事要私下和阿勒巴儿商议,结果他一进来先看到摇篮里孤零零的小皇孙,居然伸手就把小孩薅出来了……难道是想抓着小皇孙威胁阿勒巴儿就范?
不止谢如月,方桌对面的阿勒巴儿也用一种审视的眼神,把谢漆从上到下扫了又扫。
她倒是完全不在意自己的骨肉被危险分子抱着,左手轻敲着桌面,腕上盘着一条绿色的小毒蛇:“谢大人,深夜突然造访,是来寻仇的?”
谢漆抱着那一岁半的混血小皇孙,几根手指在他湛蓝的大眼睛前灵活地翻飞,小皇孙便欢快地振着两只胖胳膊去捉他的手指。他不喜欢小孩,他纯粹是喜欢这小皇孙的蓝眼睛,色泽有些接近高骊。
“圣女是说之前我被关在文清宫地下,你旁观和掩护的事么?”谢漆边逗小孩边搭话,掠过了被囚的耻辱,“圣女言重了,我和你之间没有仇,除非你和高瑱一体。只是我观望圣女许久,虽然你诞下了高瑱的骨肉,可你依然和他界限分明。眼下高瑱重病卧床一个月,你甚至都懒得做些场面礼仪,连做做样子的侍疾都没有。”
阿勒巴儿摸着手腕上爬行的毒蛇笑了笑:“我与太子,本就是晋狄两族各怀鬼胎的联姻,省掉做戏的功夫有何不妥?若论情分,太子与阁下,还有谢少师,才是今昔两重,枕上地下的深厚情分。”
谢如月有些难堪地垂下眼,谢漆无动于衷,继续轻笑着逗小皇孙:“可你们不算联姻,是两年前晋国打败了狄族,狄族以战败方来朝圣和投降。一系列贡品被送了进来,圣女你是其中最有分量的而已。是你对晋国有所求,但两年过去了,你依然不得所求。”
谢漆也不打哑谜,抬眼看阿勒巴儿:“我今夜来是想成全你的所求,只要你同我合作,帮我做些事。”
阿勒巴儿看了他一会,轻笑:“谢大人神色轻松,真像在开玩笑。”
“轻松是因为我笃定你会答应。”谢漆从怀里取出两枚令牌放在桌上推给她,“这两枚令牌,一枚是官方的北境出关玉牌,一枚是霜刃阁流传百年的阁老令牌,我可以把它们送给你,你想回狄族,一路不会有阻。”
谢如月惊呆了,阿勒巴儿也楞住。倒是那小皇孙咿呀着扑进谢漆怀里,咯咯笑着蹭他胸膛,小狗似的。
谢漆轻捏出小皇孙,凝视他那双蓝眼珠子:“圣女当初进宫城,流连藏书阁,勤学晋国百艺,存着来日返回故土能用上的心思,不是吗?你并不愿承认狄族是战败的俘虏,你想振兴故土,想回去,恢复天高海阔的自由身。这都是常人之情,一族统领该有的志气。”
他捏捏小皇孙的脸,小孩吧唧亲他的手,浑然不知命运的恶意:“而这些,你尝试过和高瑱交涉了吧,连诞下皇孙这样的法子都用上了,但……高瑱依旧冷落你。他不可靠啊,圣女。至于我么,皇帝陛下出征前授予了我许多特权,我统领着霜刃阁,北境十三州里有我派出的影奴军队,我能成全你,前提是你和我合作。”
阿勒巴儿看了桌上的两枚令牌良久:“若你所言不虚,你说的合作是做什么?”
“第一件事,我希望你在高瑱身体恢复后,鼓动他和你们狄族结盟。”谢漆笑了笑,“结盟以叛晋国,乱长洛以造反,趁乱世以篡位。”
阿勒巴儿:“……”
阿勒巴儿:“太子和韩家又不是走投无路,有什么理由敢这样孤注一掷?”
旁观的谢如月却忽然有些明白了。
谢漆此前让他去诈韩志禺,诈走了韩家库房的七成家产,只剩下那三成,韩家要么从此甘心于元气大伤后的贫贱平庸,要么……干脆把剩下的三成家产豁出去,趁着现在皇帝出征、摄政混乱的内部虚弱时期,一举釜底抽薪登九五。
谢如月心跳如擂鼓,他了解高瑱和韩志禺,联合狄族造反这种事,韩志禺是不敢,但高瑱一向嗜权,舞弊案和刑场事让他失权又失民意,若他无路可走,他反而能忍着失意和奚落,但若是在此时告诉他有一条通敌造反夺权的捷径……他很可能会蠢蠢欲动的。
谢漆任由小皇孙啃他的手,没有做过多解释:“地位和权力,都是值得豪赌的理由。晋国最至高无上的地位和权力,值得高瑱义无反顾地跳进去。”
谢漆先拿舞弊案罪证诈韩志禺破财消灾,随后拿韩家的钱、何卓安的骨灰去和姜云渐交易,以买物资为由把舞弊案的钱塞进姜家,随后他和吴攸达成了交易,让吴攸以彻查舞弊案罪证的理由抄姜家。
如果吴攸顺利抄了姜家充公,运往前线的物资腾了出来,谢漆便准备挑起吴梁两大家的对立,制造一些让高瑱认为中枢薄弱、有机可趁的机会。
他会尽量给高瑱“铺路”,让他相信距离权力巅峰只有一步之遥。
韩家有可以破釜沉舟的余钱,妾室母族的狄族武士有极高的战力辅助,两年前的韩宋云狄门之夜是因高骊带军才得以平乱,但现在高骊人不在,吴梁一旦内斗,便无法阻止他。
这么好的登顶机会,高瑱会珍惜的。
阿勒巴儿也珍惜重获自由的机会,问了谢漆的动机:“你想向太子复仇?你想杀了他?”
谢漆想要世家一个接一个地,被顺理成章地推翻。世家垄断独占晋国的时代,需要结束了。
眼前的异族圣女把他往私情泛滥的道上想,他也不介意:“是啊,我要他死,但不必由我来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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