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最忌惮的不是吴家,晋国世家一丘之貉不足为惧,最初最提防的是成立了几百年还不倒的霜刃阁,七月七之后又多了一个高骊。
或者说不仅是忌惮,云仲每次想到如今的晋国皇帝是这样一个混血来当,便觉得如坐针毡。
那高骊无论是慧是愚,是贤是暴,只要他坐在那位子上就足以令云皇辗转难眠。他身上的异族血统对于晋国人而言或许是诟病之处,但对于云皇而言,晋国皇帝一半的狄族血统很有可能意味着促进晋狄和平相交,那是最差的局面。
晋国最好是由一个敌视狄族的中原人当皇帝,更好的是皇帝是上代幽帝那样的败类,只有那样,他泱泱云国才能有更多的把握吞并古老的晋国。
“皇帝陛下与北境军还会维持着如今互为矛盾的局面,除非到后面让北境军参与世家兵部的纷争才能消耗掉,但二公子放心,霜刃阁在没落了。”谢红泪垂眸看杯中花茶,“这次梁太妃惹出来的毒祸不仅伤到陛下,还折戟了陛下身边的玄级影奴。九王身后的绛贝也元气大伤,本代霜刃阁走出来的一等影奴,寥寥无几了。”
云仲眉目松泛了些:“是那个当初在玉龙台摘下狄族降书的武士,也是那个打开青龙门的影奴,对么?”
他看向高琪,高琪肃然点头:“是他。”
云仲一口气喝下杯中残茶,不知是在庆幸还是在惋惜:“那真是太好了。”
*
此时的宫城内,熬红了眼的不止一个皇帝,几乎所有朝臣全都满眼血丝,更别提因背后各自原因逼得方寸大乱的重臣。不过即便如此,众人眼中苍颓归苍颓,神情依旧绷成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沉稳镇定。
包括在高座上大病初愈的皇帝,每一声吐字都是冰冷镇定的。
今天已是二十三,距离新岁只有七天。
一干重臣各心怀鬼胎,早朝上只挑一些明面上的光鲜政务出来呈谏,都预备着午会在内阁里和同僚商讨各项要事。皇帝虽恢复朝会,却都自称病体不耐,散了早朝后就要回深宫休息,午会都是宰相和太子牵头摄政。
梁太妃投毒一事致使风光没两天的梁奇烽停职在府,吴攸和高瑱是最累的两个人,前者是被政务和私事起火逼得指头都发麻,后者是一朝掌权亢奋到夜不能寐的疲累。
第三累的是从十二夜开始快刀斩乱麻的唐维,自苍鹰传信而来,他连夜开始协助高骊平乱又起浪,彻查过慈寿宫,开过审刑署,见过高骊亲自行刑斩罪人,也探视过沉睡的谢漆。
如今审刑署里还有许多查而不明悬而未决的线索,他们还不确定梁太妃是从谁手中接过那一副原烟所制的棋盘,梁奇烽对此直呼冤枉,承认有定期将烟草送入宫城之中,但对原烟此事咬死不认,最后把所有罪责推到了梁太妃身上,反正死无对证。
唐维在此事当中最憎恨的正是梁家,他们需要铲除世家不错,但在宋家覆灭、何家坍塌的这个节骨眼上,如果梁家又倒,别说寒门接替梁家职权,就是早有准备的吴家都无力再吞并一个梁家。就连梁家的烟草商路,他们甚至都不能广而告知天下来一气切断,烟草流通了六年,梁家暴利之余,除了国库没有充盈,地方州库抽的税利是超乎所想的庞大。它可以禁,它必须禁,却不能在何家倒塌后上下内库财税混乱的此刻。
梁奇烽暂且还不能死,烟草也暂且不能全禁。唐维把这句话艰涩地告诉高骊时,高骊脸上并没有意外的神色。
“他说过。”彼时高骊把那沉睡的人抱进了怀里,声音平静,“他知道,他和方贝贝商量过,会在不久暗杀掉梁家负责烟草流通的梁千业。从内里铲除,梁奇烽靠后。”
唐维说不出话来,包括那个开审刑署的提议,他也说不出话来,似乎在谢漆的设想里,哪怕他真的在这里没了,仍然死得其所一样。
下午,唐维除了和吴攸高瑱等人捋一捋庞杂的各种混乱局面,韩志禺还提到了另一个刻不容缓的事情。年关将至,新岁一来,高骊该定一个新的年号了。
礼部已经拟了几个斟酌的年号,韩志禺出于各种避祸心理,不太愿意直接交到高骊那里过问,连吴攸都不想去触霉头。年号敲定的事,最终也只能托付到唐维身上。
待午会结束,天已经要黑了,唐维步履匆匆地前往御花园。谢漆是在神医治疗七天后醒来的,现在才醒了四天,昨天便下地外出了,谁也拦不住——高骊不拦。
神医说一切都还没有定数,包括他的身体损耗到什么程度都诊断不出来,还要再观察他好一阵子,谢漆现在或许生活在一个他自己创设的幻觉当中。但唐维一个局外人看着,只能感觉他像是失忆了。
唐维走到御花园处,远远看见起居郎薛成玉在外围,而高骊在一片树林外站着,静静地看着在树林里腾跃翻飞练习轻功的谢漆。
唐维快步上前去,和薛成玉打过招呼,停在一小段距离外唤高骊。
高骊专注地看着树林里翻飞的身影,头也不回:“有事,直说。”
唐维清了清嗓子,有些歉意地和他说了新岁定年号的事情,取出袖中礼部拟定好的几个年号,隔着距离念出来给他听。
“陛下觉得哪个年号比较适合?”
高骊高大的身影半晌不动,唐维耐心地等着,等久了,眼眶便有些酸涩。
高骊最后才开了口:“飞雀。”
唐维有些听不清:“什么?”
高骊看着树林里翻飞得像一只自由的小雀的人,低声开口说:
“年号,飞雀。”
第86章
唐维走后天逐渐黑了下来,雪和夜色一起洋洋洒洒。
高骊站了半晌,视线专注跟着那小飞雀似的身影左闪右突,小雪飒飒时,高骊冰蓝的眼眸倒映着小树林里骤出的寒亮刀锋。
那把削铁如泥的玄漆刀旋切着雪花从枝头飞出,猝然冲高骊而来。
高骊连指尖都不动。
玄漆刀不伤他,准确无误地刺入他三尺前的地面。刀柄还在嗡嗡振动时,墨如燕雀的身影从小树林里飞掠出来,轻盈利落地穿破风雪,带着周身微冷的霜雪风氤氲而来。
黑影足尖点在刀柄上驻足,刀身没有向地底多刺入半分,衣袂和发梢都在风雪里微扬。
高骊从他足尖开始往上看,看过衣角里的小腿,腰带箍紧的细瘦腰身,高束衣领上的白皙小脸,清冷冷的霜雪颜,绮丽沾欲的朱砂痣。高骊由着他垂眼俯视打量,专注地和他四目相对,并没有因为他突然带刀袭来退却半步。
站在刀柄上的人脸上没有表情,只是那双黑嗔嗔的眼睛异常明亮,无声地流露出明显的情绪。
一种疑惑不解的情绪。
高骊上前一步,语气自然地问他:“谢漆漆,饿不饿?”
谢漆眨了一下眼,足尖从刀柄上下来,雪花还没落地,他咻地一下拔起玄漆刀飞身出去,一瞬闪到站在外围的薛成玉面前,拿刀背对着他做出横切的假动作。
薛成玉一个从未习过武的淳朴文人,眼睛完全跟不上他身影,被凭空而来还仗刀吓人的谢漆吓得一屁股摔地上:“谢、谢大人你别吓人啊……”
谢漆看一眼看薛成玉的受惊样,提刀转头看向高骊,满眼写着“你看你看,别人怕我,你怎么不怕我”。
高骊挠挠耳后向他而来,心想你是我老婆啊。
谢漆歪了歪头,不作声地收刀回鞘,静静地看高骊向他走来。
满眼都是明亮的打量。
看陌生人一样的打量。
高骊来到他面前,靠近他三尺之内他会不动声色地偏移拉开距离,是以高骊一靠近他的“结界”就止步:“谢漆漆,天黑了,回去吃饭啦。”
说完他指指前面,自己先走了出去,挥手让爬起来的薛成玉快滚。
薛成玉眼下并没有拿着手册事无巨细地记录,他在谢漆沉睡的七天里已经抖着手写了太多,现在不想写,想用眼睛记录。
他爬起来看看谢漆,结果后者面无表情地把手放在了刀柄上。
薛成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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