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过一群书生,有人听不下去了,出言道:“那是你们想多了,蛇行本就是蛇首晃荡,盘旋游走,刮风也是碰巧,密林春夏之交起风不是常见之事么?不过是一条蛇,扯什么神龙飞天,此等悖乱之事,愚民之说也!”
见有人反驳,那布衣百姓面子上挂不住,反驳道:“又不止我看见了!你问问周边人,京城至少几千人都见着了!”
“怎么不是神龙?那么大一条黑蛇,悄无声息爬入皇城,盘踞到金銮殿上,宫里没一个人看见,不是神兽是什么?”
有人接话道:“对啊,我们还都看见了,那黑龙离去的时候,为什么哪儿都不去,直奔着北方?可不是因为淮南王在北方的丰泽平原上?”
见人群有人附和同意他的话,那布衣底气又足了。
“就是!淮南路有白鹿降世你们不信,旁近的京西路近千人遇到白虎瑞兽你们还是不信,丰泽平原上十几万人见到的满天流霞也还是睁眼瞎一样看不见,照我说,你们这些酸文人就是不要脸,那句话叫什么来着……‘世人皆醉我独醒’,装什么瞎子呢!”
那文人气红了脸,“朽木不可雕也!”
“纯白异兽虽少见,平素也有,碰巧被人遇见了而已!至于白虎灵性不食人,如今春夏时节,鸟兽复苏极多,它吃饱了不伤人也是正常!晚霞缤纷更是常见,非要扯到神明异事,尔等不是愚昧是什么?”
“那当年司天台和得道高僧都说摇光殿下是星宿下凡,天降异象你作何解?”
书生哑口无言,周边伙伴有拉拉袖袍劝他息事宁人的。
“守诚兄,子不语怪力乱神,我们还是走吧。”
那书生惊道:“贤弟,你莫不是也信这等愚民之见吧?”
那人避而不谈,“造化之迹,谁敢言非鬼神之功也?我等所见,毕竟有限,岂及得上司天台诸官及护国寺高僧穷极一生专研所得?走吧走吧……”
见说走了一派文人老爷,先前那布衣又重拾话头,得意洋洋道:“看吧,照我说这就是祥瑞临凡,神明指示。古有汉高祖挥剑斩白蛇,今有黑龙降世覆金銮!黑龙可是水属……我滴个娘乖乖!淮南好像是属水的……”
周遭轰地一声炸开,百姓七嘴八舌地议论着,直兴奋得红光满面。
神鬼之说的流言最是传得快,不出几日,大江南北便已传遍了。
旧都行宫里,身穿明黄帝服的男人一脚踹向了御案。桌案沉重,只被他踢动了两步,上面搁的玉壶杯盏倒是歪了下来跌得粉粹。
他收回腿,脚底生疼虚虚站着,重心移到另一条腿上,怒骂道:“这个目无君上的贼妇!”
“她想做什么?一个女人,还想覆了江山不成?也不想想!她也是皇族中人,不思为君报国,传些似是而非的假祥瑞,她还想当皇帝不成?”
十来岁的少年跪在他面前瑟瑟发抖。
“父皇息怒,这许也不是姑姑的意思呢?所谓祥瑞之说,说不定是愚民自己瞎传的……”
男人抓起笔洗砸过去,“蠢货!”
“天南地北传遍了,不是她授意还能有谁!滚出去,看见你就心烦,跟你那愚笨的娘一样……”
少年畏畏缩缩地退下去,退到门边正待转身出去,萧世宁又道:“朕拟一道旨给你,你颁发出去,遣使发明诏责问淮南!问问萧佑銮,她这个长公主是不是真的持了不臣之心,怎敢放任流言溢散愚弄百姓的!”
“还想娶一个女人,真是恶心,也不怕天下人笑话!”
少年垂着头应下,等出了内殿,才呼了一口气。
廊下候着的老宦官凑上来一看,连忙取出干净的帕子给他按住额角,又擦了擦淌下的血,心疼道:“殿下,陛下怎么又发脾气了?就是发脾气也不能对着您啊!”
皇帝最近脾气越发大了,又疑神疑鬼,稍有不顺就质疑下人对他不敬、心向太子,眼里没有他这个正牌天子,宫内每隔几日就有被暴怒的皇帝打死的侍人抬出去。
少年疲惫道:“如今北边姑姑势大,父皇被她害得只能躲在宫内见不得人,心里憋闷也是难免的。”
“那也不能对您动手啊!您可是储君,陛下亲子!”
那又如何,方皇后还是他发妻呢,不也被他活活砸死了。
少年想到这儿打了一个寒颤,若不是姑姑当初在京城定死了父皇身份,把他过了明路,只怕皇帝早就把他这个储君废了。
但转念一想,要不是姑姑的谋划,把皇帝的身份做死了,他父皇就不会变成如今这个样子,天家父子也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太子对这个亲姑姑的观感颇为复杂。
“殿下,国舅今天又来东宫候着了,说方家已经联络了其余好几个世家,就等您下定主意了。”
太子垂下头,心中天人交战。
“大伴,孤落不定主意,这是我亲父啊……若叫百官知道了,该如何看我?一个弑父弑君之人,如何能赢得民心所向?”
巾帕被血浸透,这太监仔细看了看,见太子额角不再出血,这才拉着少年往东宫方向走。
“陛下性子愈发残暴,您可别忘了当初娘娘是怎么死的……您是天下人认定的储君太子,陛下看您不顺眼,他活一日,就不会叫您安生一日,您也别想登上那个位子,只会夹在群臣与陛下中间两头受气……”
“可陛下若是大行了,您登基为帝,谁还敢说什么?您可是连淮南王都认定的储君,天下人心目中的太子。陛下的身份见不得人,老奴说一句僭越的话,就算……也称不得弑君,他在天下人心底早便薨了,何必要拖累您呢?”
少年面上犹豫,似被说动,可心里却在思虑。
古往今来,皇室操戈、父子相残数不胜数,胜者的确无人敢置喙。可那都是精兵强将、主强臣弱的君王啊。
如今朝廷龟缩于一隅,他那个野心勃勃的姑母在北边虎视眈眈,群臣与皇室掣肘,一并忌惮着淮南,皇室若于此时出现丑闻,便立时被百官握住把柄落于下风。
届时他便只能是百官手里对抗淮南的傀儡天子,而那个姑母只怕也乐见于此,随便就能找到借口,南下清君侧、诛佞臣。
旧都朝廷如今悬于银丝之上,维持着薄弱的平衡。而淮南根本不用操心,看着他们战战兢兢地过活,只待皇室行差一步就可一口吞下南境。
太子长叹一口气闭上眼,这残破的江山,任他是秦皇汉武转世也无力回天啊。
“再议吧,我先去见舅舅。”
“可您头上的伤?”
“不用管,先这样。”
就是要招摇过市,叫人看看如今居于深宫的皇帝是何等暴虐不慈,能以仁孝之名博得同情,换来一些助力也是好的。
荆湖南路首府,严淮朗压着火气奔到驿馆,推开门直冲进去。
“老师!外界皆传淮南王即将迎妃,在丰泽平原上与北地联姻,您可听说了这消息?”
郭庶放下手中的书信,抬起头叹一口气,“我也是将将才知道。”
“唉,殿下真是胡闹,诸多同僚也寄了信与我,皆言主君一意孤行,劝服不得。”
“那我……那您不多劝劝,夫妻相伴才是人伦天理,她如何能与一个女子婚嫁?”
郭庶看着有些急切的弟子,手转动着车轮子就要过来,严淮朗连忙上前跪下,不叫老师自己艰难靠近。
郭庶摸着弟子的头,叹道:“这些我又何尝不知,但殿下终归是主君,我等臣子只能相劝,又不能威逼。”
“可是……”
“淮朗,殿下是主。”
严淮朗闭嘴,面色变幻,俄顷又不甘心地低声道:“弟子明白。可是如此一来,我伯父他们没了指望,淮南与叛军只怕非得打上一场了,我担心您在这里的安全……”
这算是威胁吗?
郭庶心中冷笑,面上和煦道:“这有什么,我主即将大婚迎妃,若是慈公将军愿率众归降,也算是献上大礼贺喜,殿下定会既往不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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