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国之道,当简明法度,革除旧弊,父皇若行新政,儿臣愿为先驱!”
崇光十八年春,淮南路之主、摇光公主萧佑銮在大朝会上呈《上帝君言事书》,主张变法,被皇帝当朝悦纳。
新法主张清丈土地、保甲裁军,废除部分杂役,又实施新苗法,由官府出头,家境穷困的百姓可在农时向各地常平司贷粮,利息定死为二分,分别在夏秋两税时归还。
又裁减冗官,整治太学,严惩贪腐。只半年,刑部大牢塞满了六部官员,抄家查获的赃款就抵上了当年的国税收入,单是银两都填充了大半个国库。
夏,以御史台为首,百官谏言,弹劾摇光公主惑民乱政。御史中丞上书劝皇帝守祖制、废新法。
崇光十八年秋,大丰收,各地粮仓皆满。摇光公主上书谏言,于御史台外另立锦衣都察院。萧佑銮亲任都御史,其余锦衣巡查史从禁军亲卫中选拔,隐匿行踪巡视天下,专职监察大周二十八路官员。
当月,锦衣都察寻踪觅迹,重启至道八年的赈灾钱粮失踪大案,户部尚书,及沂州东路、京西路转运使落马,牵连官员近千人。先帝大怒,责令严惩,都察院领命,抄家五百户,落马三千人,杀八百京官。
崇光十八年冬至,两朝元老、文宗魁首的宰相季和章,率文武百官罢朝,跪于皇城外请废新法。季相亲自弹劾摇光公主,言其“牝鸡司晨、乱政祸国,锦衣都察院闻风进言,是奸邪作派,致使冤假错案四起,百官人人自危……”
萧佑銮记得崇光十八年的冬天,那年雪下得很大,整个皇城都很冷。皇帝躺在寝宫明黄色的大床上,殿里灯火通明,他佝偻消瘦的身躯半倚着枕头,花白的头发披散,双目浑浊,跟这座皇城一起散发着浓浓的暮气。
年轻气盛的公主靠近父亲,晶亮的琥珀色眸子似含着两束篝火,仍是斗志昂扬的样子。
“父皇,我已查到季相把柄了,季家长孙收受贿赂,卷入贪腐大案,他以权谋私,指使刑部门生暗地里销毁证据将人捞出来,还为姻亲陈家奔走,替女婿陈同江谋得沂水东路安抚使一职。这等假公济私的人怎当得文官之首、一朝宰相?”
“够了,不用再查了。”垂暮的老人轻轻拍了拍女儿的手,气虚声弱。
“朕明日下旨,废除新法,等雪停了,你就启程去淮南路吧。”
“父皇?”萧佑銮握住皇帝枯槁如爪的手,不解道:“您是担心朝臣的反对吗?可是我们不是说好了吗,涤浊扬清、当断则断,我大周只有割去腐肉才能重获新生。”
她年轻的脸庞焕发出憧憬的光芒,踌躇满志。
“这些日子我都看清了,朝廷最大的积弊就是贪腐,腐败滋生了贪婪,贪婪勾连腐化了忠正廉洁的诤臣。我淮南路之所以政令通达,就是因为没有这些贪官污吏。此时百官因私利而反对新法,罢朝威逼,可马上太学学子与科举士人就要入朝,只需加恩新科进士,不怕百官不退。”
“你说得对,只是朕,没有时间了。”年迈的帝王喘了口气,把锦被往上拉了拉。
萧佑銮不解道:“父皇,您不是说染了风寒,暂无大碍吗?”年轻的公主这才意识到不对,急切呼唤道:“太医呢?太医!”
皇帝止住女儿的呼唤。的确只是风寒,但寒症侵入肺腑,年轻人可调理无碍,皇帝已经是个花甲老人了……
老人浑浊的眼珠转向女儿,面露慈爱之色。“是朕先前失察,将你拖入这般境地,如今声名受损,婚事有碍,你可怨父皇?”
摇光公主刚回京时,因淮南路治理有方,封地富饶,又得皇帝宠爱,是京城世家贵族眼中的好姻缘。可如今她虽在百姓口中声名良好,京师官员却对其侧目冷视,每日都有弹劾奏章呈上御前……
萧佑銮摇摇头,“儿臣不怨父皇,姻缘天赐,既非同路,自也不是什么好姻缘,”她担忧地替父亲掖好被子,“新法都走到这一步了,父皇,真要放弃吗?”
皇帝叹息一声闭上眼。“惜我儿非男身,江山无托,后继无人,你兄长才能平庸,若延续新法,定压制不住百官,到时朝野动荡,遗祸无穷……”
“那,父皇何不立我为太女?”萧佑銮握住老人的手。
老人睁眼好笑:“胡说八道,哪有立皇太女的说法。”见女儿神色认真,不似说笑,神色转而严肃起来,呵斥道:“自古以来,就未有女主当政的说法,牝鸡司晨,是乱世凶兆!”说罢推开女儿,“下去吧。”
看着女儿离去的背影,年迈的君王面色阴晴不定,耳边回荡着皇子跪地哭嚎的哀求声。
“司天台说的什么‘摇光降世,将星辅政’,儿子也想信啊!可外头谣言四起,说‘帝颛顼之母高阳氏,见摇光星贯月如虹,生颛顼於若水,摇光实是帝星’。太子哥哥已经走了,我是您唯一的儿子,可王妹如今有自己的封国,又在朝堂执政,儿子怕啊!”
第二日,皇帝下诏,撤新设半年的锦衣都察院。加封萧佑銮为镇国摇光长公主,即日启程,出发就藩,自此居于东境淮南路,非诏不得出。立摇光公主同胞兄长为皇太子。
次月,皇帝驾崩,新帝登基,废新法,改年号熙宁。
自此,摇光公主被封于偏远淮南路,销声匿迹,七年未出。
第6章
“当今圣上是殿下亲哥哥,此次下诏召殿下进京,我们先在沂州城规整收拾一番,接下来就直接进京了。”沂水东路在京城汴梁东边,过了沂州城一路西去就是京师了。
“对了,你有名字吗?”半夏小声询问。小哑巴在车厢后面的软塌边跟她比比划划半天,半夏还是看不明白,干脆也不问了,按住小哑巴的手。
“嗐,看不懂,回头再说吧。你需要静养,本来你应该去侍者的马车里待着的,但那里减震效果太差,所以殿下特许你在这儿休息,咱们说话轻着些,别打扰殿下。不过话说回来,我们应该快到沂州城了……”
半夏在车内没待多久便下车了。阿狸缩在软塌角落不敢动弹,目光偶尔看向不远处,手执书卷的冷清女人坐在案前,身姿笔直,她视线似被烫到一般又立马挪开。
窗外逐渐掀起嘈杂声,萧佑銮抬眼瞥了一下缩在阴影里的绿眸女孩,顺着女孩怯懦的视线微微掀起车帘。
沂州城是万户大城,城墙修建得高大巍然。沂水支流被引入城外护城河里,河水湍急流淌,城门大开,丈宽的六座悬索桥架在流水之上。
半夏提前亮明身份,城门守卫恭敬地清出了道路,护送马车入城。
阿狸视线随着马车的前行沿路扫过。为了省去入城费,不少摊贩就在城外交易,然而最多的还是插着草标的孩子。领着这些孩子的不知道是父母还是同乡,他们长相不同,脸上却一致明晃晃写满了穷困。牙人背着手挑着,时不时捏捏孩子的下巴或肩膀查看一番。
阿狸怔怔看着窗外,她本来也要成为那一群商品的……
窗子掩上,打断了她的思绪。好看的公主娘娘从格子里端出一盘糕点,萧佑銮垂着眼看不清神色,“吃吧,没什么好看的,不过是庙堂诸君造下的孽罢了。”
女人说的话阿狸听不懂,但精致的糕点推到面前,这是明晃晃的善意。一只小手小心翼翼伸到案上,摸走了一块糕点。
阿狸小口抿着软糯香软的白糕,女人安静看着书卷,并没有关注她,这让她自在了不少。她松了一口气,庆幸自己在阿婆面前铺垫表现得来的结果还算不错,公主看起来不是个会磋磨人的。想着想着随手又摸了一块糕点,真好吃。
一名城门守卫领头带路,两队黑衣军士护卫左右,车队穿过喧闹的街市,一路直行到城南官邸。阿狸被半夏拉到后面侍人队列里,看着萧佑銮进了漕司衙门。
半夏是摇光公主的一等侍官,她既要忙着跟小吏确认公主下榻之处,又要安排侍人和护卫的排班等琐事。小哑巴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但牢牢记住半夏叮嘱的要跟着她,于是就像个小尾巴一样跟着大侍女进进出出。直到半夏在干净敞亮的宅子里满意地布置完后宅,一转身被小尾巴撞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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