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从神的旨意?”谢眠忽然噗嗤一下笑出来,用尖尖的犬牙咬了一下他的脸,“死亡之主的‘心’藏着祂的梦里。这个信息,明明是由你带出去,黎明之神才会得以知悉的吧?”
‘心’之所在是一个神明最大的隐秘。
能够得知这隐秘的,除了神明自己,就唯有与神明有着紧密联系的造物,才有几分得以窥探的可能性。
塞缪尔并没有否认他的说法,对他眨了眨眼睛。
“总之,我们趁祂虚弱短暂陷入沉眠的空隙来到了这里。本来想要以最快速度摧毁祂的‘心’,我们却错估了一点。即使气息衰弱,死亡之主的梦境,依然庞大得不可思议。”
谢眠认同他的看法。
这个梦境,庞大得不可思议。
在这个世界里,每一个人的存在都被制作得惟妙惟肖,每一个人的灵魂构造都截然不同,每一个人每一刻产生的想法都会如波纹散开影响所有,数十亿不同的意志交互运动,同时组成了这个名为“地球”的庞大幻梦里。
这样庞大的梦,也只有位列神明序列顶端的死亡之主能够制造出来。
这甚至已不能称之为“梦”,而是与物质世界相对的另一种“真实”。
而祂的心,就隐没在这庞大而真实的幻梦之中。
一切最开始的时候,想要在黑暗荒芜的梦境看到一抹显眼的红并不困难。
最初神明手边,也从来只有一朵被小心翼翼放在玻璃罐中的玫瑰。
然而在繁花似锦的地球上,玫瑰只是最为普通、而又常见的一种花。
它可以开在寂静的荒野,也能开在繁华的市区。
能够藏于黑白的照片,也能盛于恋人的手边。
玫瑰啊。
多么美丽的花。
多么娇艳的花。
他想。
无休止的循环里,他知道自己清醒的速度越来越快。
又一次清醒的时候,意外的,他发现身上没有了人类躯壳的封印限制——他脱离了梦境的囚笼,来到神所创建的乐园。
感知之中,他所孕育的种子已经被投入到神明的精神裂隙之中。
种子还在生长。
在种子完全长成之前,神明还不会彻底陷入沉睡。祂会虚弱,偶尔沉眠。
随着种子的成长,虚弱的程度会加剧,沉眠的时间会延长,直至完全坠入沉醉不醒之梦中,再不醒来。
按理来说,他该等待。
哈,为什么要等待?
迎接他的无非两种结局。
成功的结局。失败的结局。
而那位已经站在众神顶端的神明也不可能没有感知到种子的存在。只可惜,那颗被他精心孕育出来的梦的种子,除非宿主和制造者的其中一方死去,没有其他任何剥离的办法。
所以祂也只剩下两种选择。
正确的选择。错误的选择。
于是他放弃伪装,肆无忌惮地笑起来,咬破了神明伸向他的指尖,再一次犯下容器所不可饶恕的罪行。
他被放逐到罪渊,抹去了记忆,容器的本能却依然让他靠近高天之上的神明。
当他踩着侍奉于神座之下的拉菲格尔重新回到乐园的顶端,面对那滴近在咫尺的神血,意外的,丧失记忆的他居然压制住了本性。
或许正因此,高傲自负的神明再度容许了他的接近。
祂用祭司的袍服将他装点,看着他在自己的眼前翩然起舞,舔食自己伸手赐予的食物,满目憧憬,奢求宠幸。
祂是如此享受容器本能对祂的亲近,却又绝不承认自己的失败,妄图得到所有的一切,而非要将游戏进行到底。
血红的月光与他相伴而生。
没有人类躯壳的压制,他意志时不时就会清醒。
他知道神明曾无数次想要将之泯灭,但只要他仍存在,它就会一直存在。
即使乐园的天空只有无尽长夜,只要他抬头,就能看见。
一百多年间,他望见了无数次血红的月光。
而神明不再将他驱逐。
更多的时候,他会被压制在神殿的地毯上,被夜息花的香气缠绕,品尝那把曾经刺向神明心口的利刃,倒转刺回自己的身体。
祂的躯壳烧灼着他的躯壳。祂的意志影响着他的意志。他被i操控着,同时从未停止试图操控对方。
每一次。意志被修改前,他都会抬起身体凑到神明耳边,吐出湿热的气息问。
“您闻到玫瑰花的芳香了吗?”
每每这时候,对方的力度总像要把他碾碎。
而他则哈哈大笑。
玫瑰啊。
多么美丽的花。
多么易碎的花。
当初定下百年契约,被转化为怪物的时候。
并非什么无可忘却的仇恨,也非要以此谨记被同伴背弃的过去。
是他自己。是他自己的意志。他自己的意志选择了玫瑰作为“怪物”存在的表象。
谁让神这样喜欢玫瑰。
所以,他偏要神亲手把玫瑰拉进泥泞,碾碎它,揉烂它,剥开它的枝叶与花瓣在唇齿间咀嚼,享受它的破碎与湿润,尖刺与荆棘。
神应当学会欣赏他所赐予的美丽。
唯独他能够赐予神明这样的美丽——!
坠落在泥泞里,被碾碎的玫瑰,污浊和血色一起流淌,赤i裸地扭曲地盛放着,难道不比那支锁在玻璃罐里永不凋零不会变化的玫瑰更加动人吗?
神明应当为之疯狂。
祂已为之疯狂。
*
“我们在梦境中寻找了很久,几乎把所有可能藏有祂潜在意识的精神碎片全数毁灭。到最后,只剩下拥有着祂本名的那块碎片。那时候,我们几乎已经认定,那就是‘心’。”
“你们凭什么认定那就是‘心’?”
谢眠苍白的手捏着他下颚询问,沾血的唇比玫瑰花更艳丽。
“没有其他能藏匿的地方了。”塞缪尔道,“死亡之主的诞生,来源于无尽生灵陨灭时候的恐惧与畏怖之梦。这是祂神格的基底,也是将祂托举于无上神座的根源之一。祂的心必然藏于祂的梦中。”
“只是,毁灭那片位于梦境中心的碎片,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顿了顿,继续道,“出发之前,神便予我能够操纵因果的黄金之书,能够用来干涉梦境流动。然而死亡之主的梦境是一条难以望尽的长河,即使细流分支处能够修改,但若想将主干截流,改换方向,却远远超出了一件普通神器拥有的能力。”
他叹了口气,“……毕竟,这可是现存宇宙之中,最高位神明的梦啊。正常情况之下,我们甚至连祂精神世界最外围的屏障都无法穿过。如果不是祂牢不可破的精神忽然出现破绽,此后一百多年间,祂又一步步陷入衰弱与更深的沉眠,我们现在不可能站在这里。我很好奇,究竟是什么导致一切的发生?”
“你觉得!是什么?”
谢眠在他脸颊上呵出一口气,轻飘飘重复了一遍他的话语。
塞缪尔觉得有些痒,他眨了眨眼睛,看上去十分认真地想了想,道:“也许是哪位神明的后手吧。为了拓展神国,死亡之主吞噬了太多的神明。就连祂的诞生,也是建立在众神的尸骸之下。古老的神之国度已经四分五裂,死亡之主的阴影笼罩诸天,如果不阻止祂的话,祂会将现存宇宙中的一切都拉入死亡与寂灭之中——而神心怀世人,不忍见生灵涂炭,才会将我们派到这里,阻止灾难的发生。”
谢眠嗤笑道:“冠冕堂皇的话说说就好了。如果洛萨忒修斯真的心怀世人,又怎么会和祸乱之母合作,将它放回人间?”
阿勒忒娅执掌祸乱法则,世间生灵越是动乱不休,尸骸遍野,祂的力量也就会越强盛。而现在祂残破的‘心’已经被他咽下,里面蕴藏的法则被他所吸收,虽然滋味糟糕,但他灵魂中残缺巨大的空洞还是因此被补全了一角。微不足道的一角。
而就是这一角,让他窥见了一些当年诸神之战的景象。
“洛萨忒修斯要的只是一个试验品,实验神明是否可以降临到这梦境,而死亡之主会不会从沉眠中惊醒——假若死亡之主真的从沉眠中醒来,祂恐怕立刻就会逃得远远的,即便阿勒忒娅会彻底地陨灭在死亡之主的怒火中,就像当年祂将自己的同伴们抛下一样。那些葬在罪渊里的尸骸,本该也有祂的一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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