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晏被猛拽到半空的魂魄落了地,心有余悸地道:“万幸你没吃!这鬼东西千万沾不得,沾了就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了!宁王敢吃这个来抑制病情,估计也是别无他法了。这东西吧,的确既是毒,也是药,不过是毒性大于药性的双刃剑。在我们那个时……老家那地方,有些顶尖的郎中也在研究这一类的东西,我依稀记得他们还从某个危害较小的品种里,提炼出了抗癌成分……不,你当我没说。这玩意儿太他妈邪门了。
“按你的说法,宁王把自己服用的剂量控制得很精准,所以压制了这些年的暗疾。但谁知道他这么长时间服用下去,到了将来的某一天,会不会反噬自身?”苏晏想想都觉得不寒而栗,毫不犹豫地将药丸远远丢出去,“还有吗?都给我销毁掉!”
药丸在地面骨碌碌滚动,滚到牢门的门缝处,不见了。
沈柒收回追着它的视线,声音有些干涩:“我手中没有了。这是弈者的法宝,不会轻易与人。你若想尽数销毁,得从他口中逼问出藏药处,连同配方一并毁了。”
苏晏坚决地道:“必须连同配方一起尽数销毁。我不准这鬼东西出现在大铭的任何一处角落,若有人再用它害人,杀无赦!”
沈柒点了点头:“都听你的。”
被这么大起大落地惊吓过后,苏晏无奈地发现,自己心头那股怒火与恶气减弱了不少,甚至都提不起劲把人撵走了。
——从弈者身边回来的沈柒,可以说是鬼门关里打了个滚,万幸没沾到万劫不复的毒,他又怎么忍心再去恶语相向。
“你说吧,怎么鬼话连篇随你,就算你说自己并不是看到宁王倒台了,见风使舵回来投诚,而是一开始就当了个卧底的勇士,我听了也不会拿巴掌抽你。编吧,啊。”
于是沈柒一脸严肃地说:“我被景隆帝用一个我无法拒绝的交易驱使着,一开始就去宁王身边当了个卧底的勇士。”
苏晏抬起手,要拿巴掌抽他,挥到半空又恹恹地垂落下来,有气无力地说:“沈柒你行行好,当个一人做事一人当的好汉,别捎上皇爷。”
沈柒露出了恶意与快意交织的冷笑:“你是觉得你那位光风霁月的皇爷干不出这种事,还是觉得我说的话里没有一个字是真的?”
苏晏长叹了口气:“我知道皇爷久浸权术,手段未必光风霁月;而你在这种关乎是非的大事上,也不会为了趋利避害、逃避惩罚就对我扯谎。七郎,若其中真有隐情,你现在不告诉我,更待何时呢?”
沈柒沉默片刻,低声道:“这件事的开头,要从很早之前说起。”
“多早?”
“从弈者给我设局,让我误以为跟踪尾随、见到我与‘守门人’密谈的人是褚渊,从而为了自保抢先出首宁王,却被景隆帝告知宁王身患绝症不可能造反,还要以诬陷亲王的罪名问责我开始说起。”
苏晏怔了怔,回忆起来:“皇爷安排我躲在养心殿的槅扇门后面,听他如何故意考验你的那次?”
沈柒颔首:“我先进宫面圣,后来蓝喜奉旨去传召你,这之间,隔了足足半个时辰。”
“在这半个时辰里,你们密谋了什么?”
第442章 胁迫还是交易
景隆十六年二月初三,戌时末,养心殿。
昨夜的白纸坊大爆炸震撼京城,苏晏、豫王与沈柒一行人进入临花阁密道追凶,亦被爆炸波及,苏晏还受了内伤。
此时的景隆帝刚从苏府探望爱卿回来,而此刻的太子朱贺霖,因受坤宁宫大火一案所累,还在太庙为先皇后刺血写经祈福。
蓝喜念着先皇后的恩情,正曲里拐弯地想给太子求求情,皇帝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卫家、太后。真空教、七杀营。弈者……
坤宁宫大火,豫王府的神秘吹笛人,临花阁密道内的明堂与白纸坊大爆炸……
这些迷雾重重的人与事,仿佛散发幽光的点与线在黑暗中勾连成一张大网,千丝万缕地向他、向京城、向整个大铭王朝笼罩过来。
身为一国之君的景隆帝,感觉到幕后那只弈棋之手,正在步步为营地布下杀局。他不能等到对方占据了棋盘上的真眼,收拢这张罗网之后才做出反击。那就太迟了!
然而,破局的那个切入点在哪儿,他一时还未酌定。
景隆帝闭目沉吟,脑海中一道道灵光明灭不定,指尖在桌案上轻轻叩击着。
“锦衣卫同知沈柒递了密报,说有要事,恳求面君。人就在禁门外候着,等了有……半个多时辰了罢。”蓝喜轻声禀报。
“沈柒?”景隆帝缓缓睁开了眼,“传他进来。”
沈柒是来禀告皇帝,京城中潜伏着的“守门人”意图拉拢朝臣,阴图不轨,当然这个“朝臣”里重点包括了他。同时他揭发宁王怀有僭乱之心,冯去恶犯案就是受其指使。
但其实,在去年六月,沈柒审问过冯去恶后就已经怀疑起宁王,并进宫面呈此事了,只未在冯府搜到证据。故而景隆帝按下了此事,之后再未提及。
宁王身怀绝症之事,为宗室所讳,只有景隆帝知晓。皇帝到底不放心,暗中派出太医院院使汪春甫等三名信得过的太医,前往宁王的封地为其诊验病情,最后证实宁王的确患了肺痨,命不久矣,后嗣无望。
他当时并未将调查的结果告诉沈柒,这也间接导致沈柒因情报缺失而一脚踩入弈者的圈套中。
景隆帝倒是不认为沈柒故意陷害宁王。此事错综复杂,他直觉真相并不简单,且空穴来风,未必无音,他不会完全信任沈柒,同样也不会完全信任宁王。
那么沈柒这把险恶与野心兼备的天子暗刃,是否还有更合适的用处?
脑中白子“啪”的一声落在真眼,景隆帝似乎找到了那个破局的切入点。
沈柒自知在劫难逃,深深地吐出口气,一撩衣摆,跪地行了个叩首礼:“臣……有罪。”
景隆帝挥手,示意被召来作证的汪春甫与褚渊都退下。
褚渊不放心,提醒道:“皇爷龙体要紧……”暗示沈柒此人并不可靠,不可在无人护卫的情况下,让他接近。
皇帝却说:“朕心里有数。”他俯视沈柒的后背,“沈同知在昨夜捕寇时受了骨伤,如今连抬臂都有困难,你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褚渊这才告退。
皇帝折到书桌边,寥寥数笔写了张纸条,递给蓝喜,示意他也退下。
蓝喜知道皇帝这是要和沈同知独处密谈,圣意已决谁也劝不动,只得躬身告退。
到了殿外,他打开纸条一看,上面写着:“密召苏晏来养心殿,即刻就办。”
殿内,沈柒跪在御前,一面急思对策,一面等待皇帝发落。
景隆帝踱到他面前,俯视他后背御赐的飞鱼补子。飞鱼龙头、双翼、鱼尾,似龙非龙,似蟒非蟒,《山海经》曰“服之不畏雷,可以御兵”。赐重臣“飞鱼”图案,便表示了皇帝的嘉奖与期许,并非寻常官员与锦衣卫能得到的。
沈柒接连几件大案办得好,此人有才,却没有敬畏之心,不仅对皇室没有,对纲常伦理也没有。
“抬起脸来。”皇帝说道。
沈柒驯顺地抬脸,皇帝却从那双深不见底的漆黑眼中,看见了一头被铁链重重锁住、咆哮撕咬的凶兽。
在这瞬间,皇帝心里的那个闪念变得清晰而丰满,更因着面前的锦衣卫而有了一种沉甸甸的锋利。
“沈柒,你虽办事得力,却心性阴戾,手段凶残。朕每次见到你时,就在惜才与除祸的心思之间反复衡量,可以说你能活到今日,朕也有些意外。”
沈柒道:“谢皇爷宽仁,臣必肝脑涂地以谢君恩。”
“不必给朕戴高帽。”景隆帝轻嘲地笑了笑,“可惜你没珍惜朕的这份宽容,染指了绝不该碰的。时至今日,朕是真容不得你了,给你个体面,回去罢。”
这是要让他自裁。的确是君王能留给臣子的最后一份体面……沈柒心底一片森寒。他是绝不甘心赴死的,更不愿死在如此窝囊的境地中。从小到大,他无数次从死的阴影里挣出一条生路,如今也一样不会束手待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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