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一切。
放下抱负、责任、誓言与内忧外患的大铭。放下沉睡不醒的槿隚、根基未稳的贺霖、生死与共的阿追……苏晏焦思再三,挣扎再三,艰难地摇了摇头。
他不敢看沈柒的眼睛,怕自己难以承受其中的憾恨与失望。
然而沈柒只是面无表情地说道:“果不其然。清河,你我终究要走到今日这一步,因为你心里盛了太多,而我心里却只得一个你。”
苏晏用力摇头,死死攥着沈柒的手指。他满脸雨水,浑然不知自己是否流泪,只感觉沈柒这句“终究”是天底下最锋利的刑具,要把他们过往的情分像凌迟一样,从他的血肉骨髓间一寸一寸剐下来。
沈柒问他:“你舍不得我?”
苏晏的另一只手攀上沈柒的后背,隔着湿衣抚摸他满背沟壑般的伤疤,在雨中全身发抖。
“倘若重来一次,我还是会为你受这梳洗之刑。”沈柒用手托住苏晏的后颈,贴近他的耳旁,低声道,“我给我们最后一次机会——你只能问我一个问题,我会如实回答。仅此一个,你想问什么?”
苏晏透不过气,五脏六腑都被艰难的抉择绞成了碎片。他的嘴唇开开合合,最后颤声问:“……皇爷不在别院,在哪里?”
耳边一片沉默。
随后响起了低沉的气音,在喉间与齿缝“嗬嗬”有声,有如枭鸟夜啼,竟令人分不清是笑还是哭。
“我没有劫持朱槿隚,也没有出卖这个消息——当然,以后要不要卖、卖给谁,难说。所以这个问题,我现在回答不了。”
沈柒将手指从苏晏紧握的掌心中一根根抽出来,随即捏着他的下颌,狠狠咬上了他的唇。
血腥味在齿间辗转,很快被雨水冲淡,沈柒蛮狠地加深咬痕,让自己疼进了骨子里。然后他将苏晏用力向后一推,转身毫不犹豫地飞掠而去。
荆红追就站在苏晏身后三丈外,伸手轻易接住,担忧地唤道:“大人!”
方才他没有上前,因为知道苏晏想要和沈柒独处。但此刻见苏大人面色煞白,嘴唇在雨水冲刷下仍不断渗出血迹,他又后悔没一脚把沈柒踹下河去。
荆红追单手抱起苏晏,右手持剑,施展轻功追击,肩头却被紧紧扣住。
苏晏吃力地说:“阿追,我很冷……我想吐。”
荆红追连忙在半空中转个方向,掠进了桥边的凉亭里。苏晏双脚甫一及地,就俯身喷出了口血,紧接着一阵剧烈干呕,每一下都伴随着咳出的血沫。
荆红追心惊之下,掌心按在苏晏后背,真气源源不断地输入肺腑。他知道这是情志过于激荡而导致的七情伤,连忙从苏晏怀中掏出药瓶,倒出一粒安魂定心丸塞入对方口中。
他捂着苏大人的嘴,不让药丸吐出来。苏晏在他怀中抖得像筛糠,上下牙咯咯作响。许久后,这股颤抖才渐渐平复下来,苏晏长长地吐了口气,气若游丝地说:“阿追,我们回家吧……”
沈柒掠进了戏台下方的地道入口,前方封砌的石块已被炸出个大窟窿,一个商贾打扮的中年男子正坐在碎裂的石块上,悠然盘着掌中的两个铁核桃。
看见沈柒一身雨水、面色青白,商贾笑道:“鹤先生说沈大人是天下第一痴情种子,在下原本分毫不信,如今深信不疑了。只可惜,痴情反被绝情恼,世事总不尽如人意,看开点好啊,看开点。”
沈柒没有搭理他,弯腰钻进了炸开的密道中。
商贾尾随其后,铁核桃在手上盘得铿然作响,嘴里仍在絮叨:“不过在下有两件事不明——只要苏十二跟你走,你就会为他去杀弈者大人,是不是真的?还有,最后你们在耳语什么?”
沈柒猛地停下脚步,右手拇指将绣春刀的刀镡向上推开。“没人告诉过你,我杀过守门人?”他语气森冷地道,“因为那厮废话太多,还非说自己不是喽啰。”
商贾在杀气中打了个哆嗦,寒栗爬上后背。
这个姓沈的锦衣卫杀过守门人,还对弈者大人出言不逊,但弈者大人却不以为忤,吩咐他哪怕牺牲京城内外的最后一批暗桩,也要把人安全带回来。
能得弈者大人如此看重,绝非普通角色,自己是脑子进了水,才去捋对方虎须?商贾忙将铁核桃往怀里一揣,闭紧嘴,再也不说话了。
“阿追,我们回家吧……”
荆红追抱着虚弱的苏晏,向东疾掠过重重屋脊。雨势渐弱,他边将轻功催发到极致,边低头对怀中人说:“大人再坚持一下,马上就到家了。”
苏晏的视线从风帽与他衣襟的间隙望出去,投向黑沉沉的夜空,翕动满是血痂的嘴唇,无声地唤道:七郎。
七郎,其实我是想问——倘若我从未在这个世界出现过,对你们而言,会不会更好?
相见便相知,何如不见时。
安得与君相诀绝,免教生死作相思。
第348章 你竟对我下套
(前一章诀别戏份增补了千字,如果刷不出,可以清理一下缓存。)
朱贺霖亲率腾骧卫与火器营,在大时雍坊搜捕了半夜,在天快亮雨停之时,发现了河边戏台下方被火药炸开的密道。
缘着密道追去,另一端开口在宜北坊,西侧就是外城广宁门。
搜索外城与盘问守军未果后,腾骧卫指挥使龙泉无奈禀呈皇帝:钦犯沈柒在贼人的接应下,通过真空教遗留下的地道逃走,恐已离开京城。
朱贺霖面沉如水:“你带队在京城继续搜捕。另外命顺天府画影图形,张贴各府,并发下海捕文书,全国通缉。”
龙泉奉命自去操办不提,此刻一名御前侍卫匆匆赶来,向皇帝低声禀报了几句。
朱贺霖顿时变了脸色,淋湿的外袍也来不及换,跃上马背便朝城东黄华坊疾驰而去。
但见一大队金吾卫,浩浩荡荡地追着匹马狂奔的皇帝,唯恐圣驾有失。追到了位于黄华坊的苏府门外,见皇帝直接破门而入,他们不敢举队闯入阁老府邸,便大部分守在外面等着,只御前行走的十几个心腹侍卫跟进去。
朱贺霖一路熟门熟路地冲进主屋,在外间正好遇见端着空药碗的苏小北,当即问道:“清河没事罢?他是病了,还是伤到了?”
苏小北双眼赤红,颤声道:“大人咯了血,是被追哥抱回来的,进门又吐了一次,胆汁和着血沫……”
朱贺霖不待他说完,就一头扎进了里屋,直奔床榻边。
床上一团蚕丝被裹着个人形,只在枕上露出乌黑的长发与一张粹白的脸,眼睫紧闭。荆红追坐在床前踏板上,握着苏晏的手腕,真气如平缓细流,源源不断地输入他的脉门。
朱贺霖急问:“他怎样了?”
荆红追沉声道:“七情伤。我已喂大人吃下你给的药丸。”
朱贺霖想起之前清河以为父皇驾崩时的情形,犹有余悸:“这次为何会到咯血这么严重?!”
“咯血是因为食道与胃都有破损。”荆红追神色些黯然。他于武道已是宗师境界,体内真气浑厚且时时自生,输出的这一线真气量少而缓慢,哪怕连着几天几夜不停顿也游刃有余。这股黯然之色更多是来自于心情。
他皱眉道:“其实大人脏腑间的这些破损并不严重,真正严重的是情志失调,引发体内阴阳紊乱。若不及时调理,恐伤元气与根基,导致日后百病丛生,甚至……”
“甚至什么?”
“甚至可能折损寿元。”
朱贺霖惊道:“那就赶紧调理!太医!我马上叫太医全都过来会诊,该怎么吃药,怎么治疗,赶紧的!”他语无伦次地说着,竟不顾皇帝威仪,亲自跑出屋门吩咐庭下侍卫去叫太医,旋即又折返回来,小心地拨开一角被面,侧身坐在床沿。
低头端详苏晏失去血色的脸,朱贺霖紧张兮兮地将指节放在对方鼻端感受呼吸,被荆红追狠狠瞪了一眼,方才强忍心中焦灼,举止镇定下来,问道:“清河昨夜……遇见沈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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