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满面泪水,悲声叫道:“圣汗……求求我的孩子吧!”她把孩子放在地面,向前爬行两步,以极为卑微的姿态牵住了阿勒坦的脚,将他的靴底放在自己头顶,苦苦哀求,“只有你能救他了,大巫,我愿用我的身体、魂灵和永生永世的轮回来换这个孩子一条命,求求你救救他!”
她离得太近了,随意触碰圣汗的肢体更是极大的冒犯,殿后的王帐亲卫们立即冲过来,二话不说将她拉走。
阿勒坦伸手阻止了他们,翻身下马,走近被这个卫士们按在地上、口中仍不断哀求的女子。
苏彦也下了马,试图扶起那个瘫坐于地的瘦弱孩童,发现他全身无力,下肢肿胀且瘫痪,像蛙腿一样向外翻着,皮肤上布满了淤斑血点,随时随刻都在忍受疼痛似的面色苍白。孩童木然地张着嘴,露出牙齿脱落后萎缩发黑的牙龈,望着哭求的女子一声声轻呼:“额克……额克……”
阿勒坦示意亲卫们松手,问那女子:“你是哪个部族的?族内像你孩子这样的发病者有多少?”
女子哽咽着说了个隶属于鞑靼的小部族名称,说族内超过一半的人,无论成人还是孩童都生了这种病,而她的孩子病状最为严重,前两日差点因为痛到休克而断气。好容易求来萨满,对方看了一眼就说治不了,她实在没办法了,只能守在王宫外等待圣汗出现。
圣汗阿勒坦是尊贵的萨满大巫,是至高的神树之子,只需恩赐一点福泽,就能救活她的孩子——女子这么坚信着,为此她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苏彦看着这个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样的孩童,恻隐之心大动,同时依稀觉得这些症状有些眼熟,似乎在前世什么地方见过……不是在现实中,好像是书籍,或是电影……
“你们有多久没吃到茶叶了?”阿勒坦问。
女子泣道:“快两年了……到处都买不到,路过的商人手里偶尔有一点茶饼,价格比黄金还贵……他们说因为与铭国打仗,边境马市关闭,很难再换到茶叶,除非……除非家中男人从军,跟着去铭国劫掠,还有可能抢回来一些。但我男人和小叔都已经战死了,家里只剩婆婆和我,唯一的男丁就是这个孩子……圣汗,你行行好,救救这个孩子吧!”
女子将前额紧紧贴在地面的尘土里。阿勒坦神色沉凝,吩咐亲卫:“给她十斤茶叶。把库存的枸棘酸角汁也给她十罐。另外再拨二十倍的量,送去她所在的部族。”
女子抬起头,满面尘泪,阿勒坦对她说:“拿这些去喂养你的孩子,每日喂一些,数月后会逐渐病愈。也许今后不会如寻常人强壮,但至少能保住性命。”
女子终于放下心来,边叩头谢恩,边将赞美圣汗的祝词一遍遍大声吟诵。
阿勒坦转身走到苏彦身边,伸手握了握那个孩童的颅顶,沉声道:“你是草原儿郎,狼一样坚韧,鹰一样顽强。去,去你母亲身边!”
孩童呆呆地眨了几下眼睛,从苏彦怀中滑落下来,拖着肿胀剧痛的下肢,匍匐爬向不停叩头的女子,尖声叫道:“额克!”
阿勒坦用汉语对苏彦说:“这是长期吃不到茶叶与果蔬造成的。”
苏彦回忆起来了,那是一部讲中世纪水手的电影。他低声道:“——坏血病。”
游牧民族以肉与酪为主食,若是长期没有摄入足够的维生素,就容易引发坏血病。而茶叶不仅含有预防与治疗坏血病的维生素、能降脂提神促消化的生物碱与茶多酚,烧滚后代替生水喝还能消毒杀菌,做成茶砖与茶饼便于携带与保存,对于中原人只是一种饮品,对北漠人却是生活必需品。
数百年间,茶叶所具有的无可替代的重要性,甚至成为了北漠与中原多场战争的导火索之一。
所以当阿勒坦还是瓦剌大王子时,族中长老给他的考验便是前往中原以马易茶。也正是那一次行程,将他的人生轨迹彻底扭转到连萨满老巫也无法预测的走向中。
阿勒坦弯腰把半蹲在地的苏彦拉起身,说道:“与其仰仗中原鼻息,任由他们来卡我们脖子,不如直接挥师南下,踏平长城兵临京师,将茶叶、盐、铁等必需资源直接输送到北漠。”
苏彦下意识地驳道:“战火一起势必生灵涂炭,中原百姓何辜?”
阿勒坦反问:“北漠百姓又何辜?”他用手一指那个跟随卫兵身后、抱着孩子蹒跚而行的鞑靼女子,“我草原上千千万万对这样的母子,难道就没有生存的权利?”
苏彦怔住,喃喃道:“总会有从根本上解决的办法,我相信……但绝不是通过战争。”
“目前唯有战争,才能叩开铭国的大门。”阿勒坦紧握住苏彦的手腕,“别忘了你是我的乌尼格。你身在北漠土地上、在我身边,心也该在这里。”
苏彦心中很是矛盾,一方面自己绝不愿成为哪个人或哪方势力的附属品,另一方面又感念阿勒坦对他的救命之恩与用心照顾。他同情那对母子和其他有着同样遭遇的北漠百姓,同时又对远在南方的“大铭”隐隐生出剪不断的羁绊感与归属感。
难道是原主皮囊一并带来的故土怀思?还是前世家园在这个平行世界中的移情作用?苏彦也说不清楚。
看苏彦抿着嘴角不答,阿勒坦忽然有些心惊。他本想再等几天,等苏彦体内残余的一点伤势与病根痊愈,但此时改变了主意,不仅为了解毒,更为了把对方的身心彻底留下。
他一把托住苏彦的腰身,将之送上自己的坐骑,随即也翻身上马,调头往王宫方向驰行。
苏彦有些意外:“回宫了?不继续去南边的副城看看?”
副城是中原移民的聚居地,这下阿勒坦越发觉得他的乌尼格就像眷恋故土的狐狸一样,随时要从他怀中溜走,且再也不会回来。
——他得驯服他,让他再无二心。
阿勒坦一声不吭地策马回宫,扛着抗议声不断的苏彦大步穿过走廊,殿门在亲卫们含义丰富的目光中紧紧关闭。
殿门外的廊下,回到值守岗位上的混血侍卫似乎有点心神不定,看好戏的同伴故意问他:“赫司,昨晚你向圣汗请罪了么?”
混血侍卫咬了咬牙,不理他。
那人又撩拨:“不敢说也得说,要是被人抢先告了密,下场更惨。我说赫司啊,哥哥给你个忠告,待会儿——不对,待会儿肯定完不了事,至少也得一天半天——等到圣汗心满意足地出了寝殿,你再去向他请罪,说不定就会从轻处罚。”
混血侍卫赫司寒声道:“我的事不用你管。当心换岗后被我狠揍一顿!”
对方把脖子缩了回去,嘀咕着好心当做驴肝肺之类。
直挺挺地站立片刻后,赫司向后转头,瞥了一眼紧闭的、沉重的殿门,感觉胸腹间那股冰凉光滑的触感,至今依然残留在皮肤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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寝殿的大门在身后关闭,苏彦用力拍打着阿勒坦的后背,叫道:“放我下来,肩头顶到我的胃,我要吐了!”
阿勒坦将他放下来。苏彦脚一软,坐在厚软的彩毡地毯上直喘气。
阿勒坦半跪下来,像只攫食的鹰隼俯视被盯上的狐狸。但当苏彦抬起脸与他对视时,那双金色眼瞳中兽性的部分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饱含着期待的热情。
这瞬间苏彦有些恍惚,觉得自己曾经见过这样一双眼睛,只是瞳色并非纯金,而是橄榄石般的黄绿色,像一道温煦而爽朗的秋阳,洒在蓊郁草原上。
“……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面?”他鬼使神差地问。浑然忘记了在阴山脚下的营帐中,阿勒坦问出同样的这句话时,自己是怎么回答的。
阿勒坦伸手,指尖触摸苏彦额上的眉勒。
它本该是浅青色的,缎面上暗纹如竹,有人用它将两侧鬓发束在脑后,于是末梢的竹叶玉坠就垂落在青丝上,走动间互相敲击……阿勒坦忽地想了起来,耳畔恍惚听见清凌凌的脆响,如石上清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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