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苏晏知道此刻自己的心乱了,无意识地抓住桌边的茶壶,定了定神,“我先给你倒杯茶。你润润嗓子,慢慢说。”
说是倒杯茶,手里却把茶壶整个递了过去。
荆红追似乎有所察觉,但什么也没问,从苏大人手中接过茶壶,对着壶嘴一口喝完冷茶,拉着他坐回椅子上。
“那夜我尾随豫王出城,果然是一路北上。我以为他们要去大同军镇,但他们很快偏离官道,转而向西,往左云去了。”
“左云?”苏晏取出一张舆图,在桌面上展开,仔细查看。左云是山西边防沿线中极重要的一处,是大同左卫的驻扎地,与大同右卫所驻的定边遥遥相望,成为戍卫边境的两道屏障。
荆红追指了指舆图:“他们去了左云的朔卫城,就是这里。”
“豫王去朔卫城做什么?”苏晏问。
荆红追道:“去暗会一个人。”
“什么人?”
“那人没露过面,但豫王似乎与他十分熟识,两人在密室中独处许久,不知其所言所行。”
边陲要隘,秘密会面,对方是谁?辽王?还是北漠的……苏晏眉头紧蹙,陷入不祥却合理的联想。
“大人……大人?”
被荆红追的唤声惊醒,苏晏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手指几乎把舆图边角给揉烂了。
他按捺着内心起伏的情绪,凝声道:“阿追,我没事,你继续说。”
“我本想潜入密室一探究竟,但豫王的府兵层层把守、极其警觉,若强行接近,也许会打草惊蛇。于是我潜伏在墙外,等到豫王出了院门,带着府兵往野地里去,便再次远远地尾随着,到了一处兵营。”
“兵营?哪个卫所的兵营,”苏晏在舆图上找,“是左云卫吗?”
荆红追握住了他的手:“大人不必找了,不是左云卫……是豫王私设的兵营。”
苏晏仿佛腿筋抽了一下,有点趔趄。荆红追从他的手扶到臂,牢牢稳住,带着一种了然的忧色注视他。苏晏深吸口气,拍拍荆红追的胳膊,说:“我没事,你放心,继续说。”
“我亲眼看见,豫王在兵营里练兵。”
“练兵……人数多少,能估得出来么?”
“约有五百人。”
苏晏道:“也许是豫王府的府兵,亲王守卫五百,并未僭越。”
荆红追摇头:“是每一轮五百人。我潜伏在旁的第二日,正好这批练熟战阵的兵们出了营,紧接着又进来一批新的。而且,光是豫王身边所带的护卫就已经有两三百人了,这些受操练的绝非府兵。”
苏晏不做声。
荆红追又道:“不止是练兵,那附近还有好几座冶铁炉与铸器厂,我摸了个半成品带出来。”
他从怀中掏出个黑黝黝的金属物件递给苏晏,像是火铳的形状,但缺少零部件。苏晏接过来翻看,忽然问:“阿追,那本书在哪儿?赵世臻送我的那本火器图谱,《焕曜神兵谱》!”
荆红追一怔,答:“出京时大人嘱咐过的,我收进行李里了。进了怀仁后,我混进点心铺子做伙计,行李也一并藏在后院了。”
“你去把那本图谱拿给我,快。”
须臾工夫,荆红追去了又回,递过来一本厚厚的线装册子。
苏晏快速翻阅,在其中一页停住。手指在绘图上摩挲片刻,再次比对了金属物件后,他失望而又疲倦地长叹了口气。
荆红追眼力过人,一眼就看出那幅手绘是一把火铳的详细构造图,问:“这铁疙瘩可是与图上的火铳有关?”
苏晏沉声道:“阿追你可还记得我说过,曾经用掣电铳射伤了前任七杀营主,迫使他毁容自戕?”
荆红追点头:“这就是掣电铳?”
“不,比掣电铳的威力更大,图谱上称之为‘旋机翼虎铳’,同样是赵世臻发明的火器,其三根枪管可以旋转,轮流击发。”
“赵世臻?是那个被大人招进天工院的火器师?他与豫王是什么关系,为何这铳会出现在豫王的铸器厂里?难道——”
苏晏道:“阿追,我最担心与最不愿看到的事,正一步步被证实……七郎……沈柒曾说过,赵世臻最为潦倒时,靠给豫王进献掣电铳才有了出头的机会,但那把铳出了问题,差点把豫王的手指当场炸断。
“后来赵世臻并未得到朝廷重用,大家都以为他得罪了豫王,故而不得举荐。但实际上,所有人都猜错了,豫王不仅没有因此记恨赵世臻,还暗中与他关系匪浅,甚至在离京赴藩时,带走了他所研发的新款火器的详细资料……所以你才会在豫王兵营里见到这玩意儿。”
苏晏晃了晃手里的铳管,再次叹道:“我自诩对赵世臻有知遇之恩,可没想到豫王收买人心的能力比我更胜一筹啊!”
荆红追听得直皱眉:“豫王募练私兵、暗铸火器、密会不明身份之人,大人觉得他是否有反意?”
这话问得尖锐,苏晏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须臾后才道:“是很可疑,但还不能百分百定论……我要确认一下,豫王密会的究竟是谁。”
“若是反贼、敌酋,大人又当如何?”
“……当如何,便如何!”
荆红追从他手中抽出火铳零件往桌面一扔,抱住了苏晏:“我知道大人……清河你心里不好受。这般不三不四的差事,本就不该叫你去办,小皇帝是故意刁难,以报复你的不辞而别。这事我们别管了,让他自己去查,他们叔侄之间争权夺势,与你我何干?”
苏晏轻拍对方腰背:“未必与你我无关,但势必与天下人有关。阿追,这件事我一定要查到底,不仅因为豫王是我引导贺霖放走的,我对此责无旁贷;更因我苏清河心有困惑与不甘,想向朱槿城讨一个真相。”
荆红追沉默了良久,最后低声道:“大人说了算。”
苏晏无奈失笑:“不是谁说了算的问题。我们之间并非从属,你若是不乐意,尽管与我分辩,说服我听你的。”
荆红追道:“为何要分辩?我为大人执剑的意义,不就在于让大人在安然无恙的同时,去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换做是我心意已决,大人会不会反对与阻止?”
阿追知我!苏晏这一刻简直爱死了他的贴身侍卫。用力回抱了一会儿,他问:“你可知豫王何时会再与那个不明身份之人密会?”
荆红追道:“我不知他们在密室中的言谈,但在铸器厂听匠人们催促说,这批火铳要在半个月内交付。也许正是交给那个人。”
“半个月内……”苏晏沉吟片刻,吩咐道,“阿追,你先回点心铺继续潜伏,等候我的信号。”
他附耳交代了几句。荆红追点点头,目光不舍地望了他一眼:“大人保重,安全为要。”苏晏笑了笑:“有你这位绝世高手在身侧,我怕什么?”
荆红追走了。
苏晏立刻写了封信,交给一名负责守卫他的府兵:“尽快把这封信送到王爷手中,就说我病了。”
府兵有些犹豫:“卑职并不知王爷去向,还望苏先生见谅……”
苏晏淡淡道:“你不知道,那就麻烦转交给知道的人,若是王府中一个明白人都没有,我便自己出城去送。”
豫王交代再三,怎么可能任由苏晏离开王府,府兵只好收了信,出门便将此事禀报了崔长史。
“苏先生说他病了,可卑职瞧他气色不错,比初来时似乎还养胖了一点儿。”
崔长史笑道:“苏先生这病患得有意思。你还是快马赶去朔卫城送信,至于王爷信不信、管不管,那是王爷的事,我等可无权插手。”
府兵点头称是,当即带几个人连夜离开怀仁,直奔左云。
三日后,怀仁下起入秋的第一场初雪,雪霰小而稀疏,尚未落在肩上便化作了雨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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