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晏写下最后两个字:孤棋。
沈柒是孤棋,是弃子,却也是伏笔,是这个扭转乾坤的终局开始的第一步。
鹤先生发出了一连串的惨笑,最后化为了仰天长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笑得眼角泛出泪花,喘气道,“多谢告知,使余不至于至死蒙在鼓里。作为回报,余亦有一件事,要告诉苏大人。”
他向前倾身,想对苏晏附耳道来,但御前侍卫们哪里容得他靠近,纷纷呵斥阻止。于是鹤先生也长长地伸出手臂,以指为笔,在苏晏掌心写下七个字:
他、的、瘾、终、生、无、解。
谁?什么瘾?苏晏拒绝去想,更拒绝去信。但鹤先生那么温柔地凝望他,带着一点悲天悯人的意味,缓缓摇了摇头。
鹤先生松开苏晏的手指,抱琴起身,对侍卫们说道:“刀剑可以收了。我教崇尚光明烈火,教宗自有归处。”
朱贺霖见苏晏怔然坐着不动,连嘴唇都失了血色,是心神大乱的模样,担心他七情伤复发,又急于知道鹤先生是否真布下了玉石俱焚的后手,一边从怀中掏出从不离身的药瓶,将御医所配的安魂定心丹塞入苏晏口中,一边扬声下令:“拿下他,留活口!”
意思是打伤也无妨,留口气就行了,侍卫们得了圣意,当即围攻捉拿。鹤先生纵身掠出琴亭,以真气灌注琴身,拨弦反击。
此时奉命去拷问落网教徒余孽的那名指挥佥事匆匆赶来,向朱贺霖禀道:“皇上,臣已拷问出多处藏匿黑油、火药的密库,口供交叉核对后,确认无误。”
那么大的量,鹤先生一人搬不动,必然需要助手,而一件事再怎么隐秘行事,只要参与的人多,就必然有泄密的可能。朱贺霖心下一定,朝鹤先生喝道:“都听见了?你的最后一招也失灵了,还不束手就擒?”
鹤先生并未变色,似乎早就料到这个结果,手指滚动琴弦,一声长音轰鸣将侍卫们震退两步。他问朱贺霖:“余若早在琴亭之下埋设火药,于棋局中引爆,玉石俱焚,你贵为天子又能如何救苏晏的性命?”
朱贺霖瞬间惊出一身冷汗。苏晏却已恢复了神智,脸色仍然苍白,眼里却有了决意的光。他走下台阶说道:“你舍不得。”
鹤先生失笑:“舍不得你?”
苏晏道:“舍不得那局棋。如今除了我,还有谁能陪你下这么一局尽兴的棋呢?”
“……你说得对。”鹤先生发出长而无力的一声叹息,“你冒险舍命与我对弈,而我也将言出必行。”他收了琴,迎刃转身,向着大火越烧越烈的地藏寺大门走去。
朱贺霖正要下令捕杀,苏晏握住了他的手:“一个有勇气赴死之人,不妨给他最后的体面。烈火焚身,并不比刀剑戮颈来得痛快,皇上以为呢?”
皇上以为苏阁老只要不红杏出墙,就说什么都对。
朱贺霖不吭声,算是默许了。
鹤先生转头,向苏晏投去最后一瞥,烈焰将他的白衣映得一片火红,像盛放的红莲。
“大劫在遇天地暗,红莲一现入真空。”他低声吟诵着谶谣,身影逐渐被升腾的怒焰吞没。一支延续了上百年的教派黯然落幕,只留下末代教宗的最后一声余响,“也无神佛,也无众生,回归真空,我自长存……”
苏晏脚下一个趔趄,被朱贺霖扶住。
朱贺霖关切地问:“还是不舒服?可要再服一颗安魂丹?”
苏晏紧握他的手,面色沉郁,声音滞涩:“七郎在哪里?我要见他……”
朱贺霖满心不是滋味,带着恼意说道:“他在诏狱门口与褚渊打了一场,之后不知去向。怎么,就算他是奉了父皇的命去投敌,你为他讨封不够,还要上门去贺喜么?”
苏晏侧过脸看他,眼中有一种绝望的平静:“弈者为了彻底控制他,逼他服了那药丸。七郎骗我,他怎能骗我。”
“什么药丸?是毒药?”
“比毒药更可怕。”
朱贺霖想了想,喜忧参半地问:“他什么时候毒发身亡?朕可以在诏书里多给他追封几个荣衔,谥号……忠义,如何?”
苏晏狠狠地甩开朱贺霖的手,翻身上马,催鞭而去。
第449章 你的瘾我来医(上)
“八吉祥”在深夜空旷的街道疾驰如飞,颠簸中苏晏的冠帽脱落,露出一头与世人迥异的短发,他无暇去管,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沈柒在哪里?
他去了北镇抚司。
景隆帝与褚渊已悄然离开诏狱牢房,不知是否回雨后风荷居去了。苏晏逮住高朔,劈头就问:“沈柒呢?”
高朔看他脸色不善,忙照实回答:“皇上驾临时,刚好撞见沈大人与褚统领交手,下令捉拿他。沈大人放话让皇上去地牢瞻仰先帝遗像,顺道把苏大人您带出来,便匆匆离开了。”
苏晏道:“你让锦衣卫兄弟们先把整个北镇抚司仔细翻一遍,看他在不在?我就在堂上等你回复,快去。”
高朔应了声,正要走。苏晏忽然想到沈府已被抄没,七郎没地方落脚,说不定会去他家,于是又叫:“等等,再派一队人马去我府上找。”
高朔不敢多问,命仆役沏茶上果点后,自去安排人手搜寻不提。
苏晏哪有心情吃果点,强迫自己坐在椅子上,焦心等待。
过了半个多时辰,在本司搜寻的锦衣卫先来报了信,说不仅逐间查看过,连屋顶与地窖都翻遍了也没发现。苏晏把扶手一拍,等不及高朔回禀,出门骑上马就往自家赶。
他在苏府前院与高朔撞个正着,高朔道:“找遍大人府上也没见着……会不会担心被朝廷缉捕,躲起来了?”
沈柒投敌的内情,目前知道的也只有他与皇爷、小爷、褚渊几人。苏晏顾不上与高朔解释清楚,却也因此想到一个可能——会不会因为那药丸的瘾性发作,所以才躲起来?如果是,那么七郎不在他家,又能躲去哪里?
苏晏魂不守舍地出了府门,站在台阶上茫然四顾,目光在邻宅围墙的墙头停住。
粉墙青瓦的上方,探出墙头的杏枝折断了两三根,铜钱大小的青杏掉落不少在墙根处。时值四月底,离青杏成熟上市也还有月余,此时的杏仔酸涩难以入口,就连嘴馋的孩童也不会去偷摘。只有一种可能——有人翻墙而入,但因身手不稳,把杏枝给压断了。
邻宅……苏晏蓦然想起,邻宅是豫王的产业,房契都还在他手里呢!
当年调查白纸坊爆炸案时,为防止真空教的刺杀,豫王斥重金将他左邻右舍的房子买下,又故意把后门对面那座大院子的房契在打赌中输给了沈柒。沈柒趁他二去陕西时,将后门大院与他原本的小院打通,重新修葺,才有了眼下规模的苏府。
后来豫王脱困出京前,差人把左右空宅的房契与钥匙交到他手上。他死活不要,豫王却道:“反正本王也不打算回京了,这两座宅子你爱要不要。实在不肯收,就当尽邻居之谊帮忙照看一下,而且本王已雇人定期维护,累不着你。”
话说到这份上,苏晏也只好应下照看之事。不过这两年他也常不在京,几乎都忘了。
苏晏望着邻宅墙头的折枝青杏,心底有种强烈的预感——那是沈柒留下的痕迹!
不愿被他看见自己最狼狈的模样,故而离开北镇抚司,也不肯来苏府。可又不愿离他太远,故而悄悄躲在苏府邻宅,隔着墙听他、念他。这般矛盾,这般执拗,除了七郎还能有谁呢?
苏晏猛地转身往回走,大声叫道:“小北!小北,去拿左邻的钥匙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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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壁门窗紧闭,门栓换成了铁制,连窗户也用硬木全部钉死,房内没有点灯,一片幽黑。
沈柒正用从诏狱里带出的手铐脚镣,将自己固定在墙柱上。他的手抖得厉害,铁链几次掉落在砖石地面,一声一声脆响回荡在黑暗死寂的房间,听着令人惊心。
好不容易上完锁,他捏着钥匙略一犹豫,随后远远地丢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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