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僧不破戒(13)
“多嘴。”往来的小姐妇人纷纷向怀明墨暗送秋波,可惜怀明墨眼看不见,心也感受不到,恰如季博儒赠予他的称号,无情公子的心实在有些太清澈了。
回到客栈后,辛里说及小桃一事,众人无一不是怜悯的,唯有辛里暗自生疑,总觉事发得太巧合,不过也只是疑惑了会儿,没有往深处多想。这日怀明墨自回春堂回来后,再没下过地,很是听胡大夫的话,躺在床上用指尖触纸摸墨迹,读着带出的游西历记。
在柳县安养两日,一行人才回到官道上继续往庆州府前行,然而这次不管怀明墨如何叮嘱,骆辰驾车速度明显慢于前些天,六百多里路硬是走了四天。
怀明墨到庆州府恰逢是七月半的中元节,庆州府里有不少家门口挂上了纸旗,淮河边上有不少人在放河灯,还有些年岁稍长的妇人在烧纸祭祖,天灯犹如漫天灿烂星海。骆辰和臧丽担心两边烧纸钱的火苗会吓到拉车的马,干脆下地拉马前行。
“阁主,探子来报,竺苓姑娘今日不在汉宫春。不如我们先去丰乐坊休息一日,明天再去汉宫春吧。”辛里放开抓在手中的信鸽,任其扑腾飞走。
“也好,我久闻庆州府一水居的茶,总是错过没能去一尝,今日倒是难得的机会。”
改道没多久来到庆州府西北角的丰乐坊,坊里依旧车水马龙,郑丰年把怀明墨送到一水居门外,方掉头往来时看到的客栈驶去。待马车走远,四人方慢慢走进堂间几乎座无虚席的一水居。
“客官里面请。”小二在里添水送茶点,瞧见门口来客,赶忙出来接待。一水居的小二常年招呼各种往来客人,眼神是格外厉害,只是稍观察怀明墨打扮,马上笑盈盈道:“几位客观楼上雅座请。”
怀明墨细听小二脚步声,跟在后面稳步走上台阶,不时听到堂里人为说书先生叫好。这说书先生话语风趣,说得是南齐国趣事,确实口才舌灿莲花,妙语如珠的诉述连怀明墨都听得入迷。走过一间房门敞开雅阁,怀明墨忽然闻到股清冽的茶香,有别于楼里其他茶味,几乎泡出茶叶所有的美好,不由驻足,感慨:“好香的毛峰,真是好手艺。”
臧丽好奇往里张望,只见到个光秃后脑,身着洁净的僧衣,落地灯的微照间,这人周身仿佛渡上层金灿的光晕,显得那么的不真实,喃喃道:“和尚?”
虚生盘坐右手支颐在矮案边正听评书入迷,忽然闻得身后有人称赞自己茶艺,不由回头看去。这是他第二次与怀明墨相遇,第一次因为在漆黑中,他纵有极好的夜视眼力也未曾看清这江湖传言的无情公子,这次发现当真是个清朗如明月的公子,再看怀明墨双眸目似朗星,心里越发觉得怅然惋惜。
“无情公子请进。”虚生悠悠然开口,把欲打算离去的人留住,转眼已倒出一杯清茶,放在矮桌上。
怀明墨闻言淡笑,从容走进三清阁安然入座,朝虚生微作揖道:“多谢虚生师傅的茶。”
虚生心中略惊,神色沉静淡然道:“怀公子怎知我是谁?”
“你又怎知,我便是怀明墨。”
虚生垂眸轻笑没多言,颇感兴趣地细细观察起怀明墨来,而怀明墨目不能视,却用耳边细碎的声响来感受虚生。
堂里沸沸扬扬,阁间了无声息,太过强烈的对比,使得想要来送热水的小二久待在阁外无从进退。辛里接过小二送来的热水壶,把炉上几乎烧干的壶换去,谨慎地观察虚生,他只觉这和尚太过虚幻,太过难以捉摸,索性直言:“凡俗之地,虚生大师为何会踏入?”
虚生单手放胸前行礼,似笑非笑地缓缓开口:“贫僧未曾步入红尘,哪里又是凡俗地,于贫僧而言天地皆是无尘之地。”
怀明墨虽没听出虚生责怪,仍是歉辞道:“属下鲁莽,望虚生师傅海涵。”
虚生闻言毫不在意的摇头,端杯啜了口茶。怀明墨闻得茶香诱人,故而也饮起手边虚生适才放的茶,入口便觉一股清幽甘苦,茶是好茶,泡茶的人更是绝妙的人,再尝口品出的是泡茶人悠然超俗的心境,清澈纯净孤冷于世,世间万物在他心中仿佛皆是空。怀明墨无声捏握茶杯,半晌说不出话来。
“我尝尝。”骆辰看不惯装腔作势的人,哪怕眼前是个和尚。他不懂茶,自品不出其中差别。臧丽原有些口渴,所以拿过骆辰刚喝过的杯子,也给自己倒了杯解渴。
“真是暴殄天物。”辛里强忍心中好奇,实在不愿在人前失礼。
虚生丝毫不在意他俩的无礼,眼尖如他在怀明墨刚进屋已看出他身体不适,含笑说:“怀公子似乎身子不大好,可许贫僧替你把个脉?”
屋里又是久时的静默,怀明墨默然伸出手,其实连他自己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只是对虚生无比的信任。虚生轻巧地撩起怀明墨外衫袖子,触到中衣丝缎迟疑片刻,双指轻搭怀明墨脉上。
脉象虚沉确是胡先生所言之象,只稍调理安养数日,便会无妨。亲自把过怀明墨脉象,虚生顿觉安心,不经意间松口气,嘴角露出不易察觉的真心笑意。
怀明墨察觉到虚生忽然地心境变化,心有疑惑却没说出口,平和道:“怎样?”
“无碍,怀公子还需少思静养为宜。”虚生替怀明墨理好袖口外衫,慢慢收回手,从腰间暗袋取出个雕着精细睡莲式样的小巧木盒。
“虚生师傅既然长走江湖,必知近来发生的大事,少思于我,谈何容易。”怀明墨惆怅喟叹,话语中多是无奈烦闷。
虚生打开木盒,推到怀明墨面前,“两日内便能痊愈。”
盒中药丸只有珍珠般大小,在灯光下泛着流萤淡绿光,剔透晶莹似山间碧泉。骆辰弯身拿起木盒仔细观察,心想会不会是毒.药,可是阁主在自不敢说出口。辛里凑近瞧上眼,双眸兀地猛睁,脑中闪过曾在文涛阁看过的一页古籍,轻声说:“小心放回去。”骆辰不知辛里为何有这般震惊的反应,可还是老实放回怀明墨面前。
怀明墨端起木盒凑鼻尖细闻,闻到股雨后山草清新,后闻得孟春冰雪的冷香,淡然开口:“药丸是青白透明的?”
虚生含笑悠悠道:“是。”
“虚生师傅大礼,明墨实在收不得。”怀明墨合上木盒盖,打算递回给虚生。
虚生眼明手快制止住怀明墨动作,“皆是身外物,赠与有缘之人。”
“辛里,这到底是什么药?”骆辰瞧这药色泽奇异,实在不是寻常物,又听阁主话中意,越发好奇。
辛里压低声,肯定之前怀疑道:“玉琼生。”
“玉琼生?!”骆辰因惊讶一时忘记周遭环境,大声嚷出三字,一水居里常有武林人士出没,果然立刻有不堂下人投来贪婪的目光。
辛里暗骂骆辰坏事,故意放大声音道:“也不知这武林传闻的圣药到底存不存在。”
骆辰扬声讥讽道:“找得到也轮不到你,少做白日梦。”
楼下人听见楼上人只是在讨论玉琼生,逐渐失去兴趣,又专注起说书人的精彩故事,有几个窃窃私语论起,却也没再往这厢看。骆辰拍胸松口气,小声道:“这当真是玉琼生?”他眸子紧盯虚生,见对方丝毫不闪躲他投去的质疑目光。
“好吃么?”
“你要吃吗?”虚生淡笑看着上回堵自己去路的女孩,见她犹豫片刻摇了摇头,目光又回到怀明墨身上,“怀公子若信得过贫僧就服下这药丸,用内息调理上两日。倘若信不过,随便寻个地扔了即可。时辰不早,贫僧要回去休息了。”
怀明墨果断从木盒拿出药丸,送入自己口中,这般冒险不是他平日作风,但他不想让虚生失望,仅此而已。虚生微微一怔,轻笑了声缓步离开,脚下悄然无声。只是现在怀明墨乱了心,其他三人又关心怀明墨贸然吞下药丸是否有异,谁都没注意到这个少林和尚的轻功,可怕至极。
“公子,怎样?”辛里瞧怀明墨无声伏在矮桌上,焦急道:“快把药吐出来。”
怀明墨阻拦欲出门追虚生的骆辰,沉默地运功调息了一盏茶工夫,缓缓收息,淡然平静如旧,“玉琼生真是名不虚传。”
辛里微挑眉,感慨地看着虚生离开的方向,嘀咕道:“这虚生和尚出手太阔气了吧。”
“反正是公子讨到便宜。”臧丽心思纯净,没有大人的弯弯绕绕。
怀明墨摸了摸跪在自己身边臧丽的脑门,淡笑道:“回去吧,知道你饿了。”进一水居时,怀明墨还是气力不支,走出一品居时,已大有变样,起码不再是有些怏怏强撑的模样。
“阁主,你们总算回来了。刚贾先生来过,说明日有事要找阁主汇报。”郑丰年悬着的心落地,又见骆辰神情得意,连辛里也掩不住的欣喜,愈发觉得奇怪,“发生什么不得了的事?”
骆辰的话像关不住的水闸,滔滔不绝地叙述起在一水居时的经过。郑丰年起初只觉没看到传闻中妙僧有些遗憾,听到后面不可置信地呆愣住,见辛里和怀明墨的神情确信骆辰没撒谎,登时懊悔自己没跟去,没亲眼一瞧玉琼生的面目,后悔地捶胸顿足。
屋里叽喳了好一阵,平时干练稳重的人,因为一粒药丸变得像市井妇人,当然大多是对虚生的好奇,毕竟武林传言已是让虚生披上曾朦胧薄纱,见过面后非但没能掀开轻纱,反而让这妙僧变得越发神秘起来。唯独怀明墨没参与他们讨论,一个人靠坐在窗边交椅,俊颜仰天似在赏月观心,鼻尖那股淡幽的檀香似未散去。
作者有话要说:
欠了半章补上,抱歉
第15章第15章
汉宫春的泠竺居是无数王侯公子、文人墨客的向往地,多少人掷众金却无门踏入,偏虚生不懂珍惜,平常来都是稍坐就走,唯今日约了多情公子来此相聚,不得已久留。
“你该再晚上半月来,正巧可以赏到郊外的纸鸢大赛。”终于等到半年前约下的人,虚生忍不住讽刺两句,“不知这趟又有什么麻烦事绊住多情公子的脚?”
“抱歉抱歉,我不像你孑然一身,哪怕日夜兼程也无所谓。”多情公子左拥右抱着红颜进屋,当真对得起他的名号,他把身边两美人安顿好,朗笑道:“姑娘家不比我们,受不住颠簸赶路,所以才晚了些。”多情公子身边两女子正是他的两位红颜知己——雀金和梦迷,一位凤眼冷艳、丰姿绰约,一位娇俏妩媚、声似清铃,确是难得的佳人。只是她俩在竺苓的对比下,不免显得略微有点黯然失色了。
“贫僧记得还有一位。”
“你说画萝?”多情公子指背温柔地抚着雀金玲珑的鹅蛋小脸,随性道:“她嫌路远不愿跟来,我也随着她去,为难美人何尝不是种罪过。这儿我记得可是风月地,屋里怎么没点女儿香,搞得这么清素做什么?”
虚生始终无法习惯多情公子浮夸的模样,决意用美酒堵住他的嘴,“香味浓郁容易盖住酒香,岂不可惜?”
多情公子瞧虚生放在桌上的玉葫芦,连咽唾沫,都顾不上搂美人了,身体微前倾拿走葫芦,焦急拔盖。屋里顿时酒香四溢,沉莲的气味弥漫在屋里,沁入人每一寸肌肤,像有慈母抚摸,又似圣洁之花的洗礼。
“我只是晚到半月,你未免小气了些。”多情公子掂了掂玉葫芦,略有不满足地说:“分量没以前足。”
“贫僧有缘偶遇闻名的才女沈姑娘,所以倒了半杯谢她顺载之意。”虚生随口提起,眸光微闪,温和地笑说:“你若要讨那半杯,怕是得追到京城去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