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僧不破戒(46)
福乐伏在圆桌上,扬笑看着虚生,“花和尚能不能给福乐说说江湖发生的趣事。”
虚生笑道:“不知道福乐公主想听什么趣闻。”
“香盗的事。”
此言一出,屋中人一时神态各异,知情人与不知者各有心思,唯有虚生像是听到件小事,淡然处之。珑秀约莫在五岁多时已知虚生身份,她了然地朝虚生一觑,摇头道:“不好不好,一个小贼的故事有什么好听的。”
孟修染想起香盗曾夜访定西王府,盗走名画且安然无虞地离去。便以为珑秀是觉香盗可恶,让定西王府面上过不去,所以才不愿听香盗的事。他轻轻一敲福乐的额头,颔首道:“你啊,整日在外瞎混,竟是想知道些奇怪的事。”
福乐捂着额头撒娇道:“六哥哥坏。”
孟清润掌心轻扶福乐的后脑,笑道:“别闹了。”又慢条斯理说:“两位在京师的暂居的宅子可是已安排妥当?我王府后院有处僻静的院落,进出可走边门,倒也是方便。”
季家在京师曾购置过一处府邸,虽甚少有人居住,府上还是聘了个管事和几个洒扫丫鬟。怀明墨决意到京城来时,季先生已飞鸽传书让人做添置准备。这些情况孟清润大抵知晓,就以防万一所以连带怀明墨多问上一句。
虚生对季家情况亦是清楚,自然明白孟清润是在问自己,坦然道:“贫僧来京城前已让人寻了间小宅,不敢多劳烦三殿下。”
珑秀郡主闻言甚为关心,忙问:“在哪?”
虚生道:“昭国坊。”
“那么近。”辛里嗫喏了句,见众人满脸不解看着自己,解释说:“季先生前些年购的在宅子在永平坊,与昭国坊就一街之隔。”
怀明墨心下微有欢喜,道:“还真是近。”
虚生亦道:“可真是近。”
第46章第46章
往后的数日,虚生的宅子常日热闹非凡,不仅珑秀郡主整日无事就往他府邸跑,怀明墨亦是总登三宝殿。倒是特意把虚生请来的孟修染像是人间蒸发一般,久不见登门,只是把请来的厨子送到虚生宅里。等不到孟修染来访,虚生反倒有些在意,更是有些佩服孟修染的定力。
这几日昭国坊十分热闹,一间不起眼的小宅重金聘请管事,自是吸引来城中大部分寻生计的百姓。只是屋子的主人好似很严苛,临时出面的管事见上百人无一满意,最后偏聘了个看似无任何长处的小老头。
沉香恭敬地领着新管事进厨房,“宫先生请。”
虚生挽袖调着酱汁,正虚心讨教郭林楠诀窍,听到身后脚步,回头瞧了眼,笑道:“总算把你等来,这几日郭老见那许多人,有够受的。”
宫先生捋着山羊须,愁眉道:“楼主这般大张旗鼓,怕是老夫要藏不住了。”
“宫先生多虑。”虚生把茶匙交给沉香,卷下衣袖,带着宫先生进了偏厅,“玄机阁那少主的心思,宫先生还摸不透吗?若让你无声到我这来当管事,反而会引起他们注意,倒不如这样,他们晓事后,也只会对你粗略调查一番,反到不容易漏出身份。”
等虚生朝南落座,宫先生方陪坐在右,笑道:“到底还是惹人注目,这阵子你派郭林楠在永乐城到处采买,市面上的百金一批的绸缎无货可供,名家字画皆被人买去。举动实在太大,连宫里都已经知道昭国坊住进个万贯家财之人。”
虚生用玉锉磨着微毛糙的指甲,未见忧色道:“无妨。反正没几人知道这宅子的主人是谁,知道的人哪个不清楚妙僧行径。”
宫先生忽然想起辩机先生捶胸顿足的模样,笑道:“楼主还望手下留情,辩机先生听闻你砸了枯草庐,没险些一根白绫悬梁。”
虚生淡然道:“小题大做,我不过就砸了些茶碗青瓷,怎就要死要活了。”
宫先生笑而未语,他哪会不知虚生吃穿用度的奢靡。玩笑说罢,他眼眸一凝,低声道:“楼主让查的徽纹已有眉目,徐堪托人来话,说是四皇子府养的死士家徽。”
意料之中,虚生缓缓放下玉锉,静如水的面色不见一丝波纹,半晌道:“徐堪瞧得可仔细?”
“他整日在孟英桓的身边,再眼拙也不至把这看错。”宫先生笃定回答,“我也派人去查过其他几位皇子府上的暗卫徽纹,没有与这相同的。想来几位皇子里,孟英桓的嫌疑最大。只是究竟就别人故意陷害,还是他自己犯蠢,就不得而知了。”
虚生冷声一笑,不齿道:“谁要陷害他这不怎么得宠皇子,说出去也没人信。”
宫先生嘴角冷漠上扬,不屑地开口:“不知谁给他吃的熊心豹子胆。”
虚生捏了捏发胀的额旁,“他的事先摆一摆,劳烦宫先生帮我去查三皇子底细。”略有顿挫,继续道:“再有,这间宅子虽小,也缺不得洒扫的小厮。你找几个口风紧的来。近来恐怕会有贵客莅临。”
宫先生愣怔了下,细想即明贵客,“等下我就把阿虞和金水根找来。倒是楼主怎知,她会来?毕竟出宫不容易,何况是她。”
虚生微垂双目,哼笑道:“除了我,她还能去找谁呢。”
是夜三更时,虚生的宅外忽来了辆马车,车中披了件带帽的玄色斗篷,从头至脚一身漆黑仿佛能融在这泼墨般的黑夜中。扶住她的丫鬟握住门把轻敲宅门,守门的大汉来时已受令,闻声立刻把人请进宅里,又让阿虞把这神秘女子往里宅领。这女子来得神秘,金水根并不知她身份,只是擦身而过的那一眼,他就只瞧见女子的侧颜,已是两眼发直,倾国之貌不足以评。
虚生歪躺在书房窗边的贵妃榻上看着杂记,听到院落里踏雪而来的窸窣声,连忙放下手中书,含笑到门外相迎,“绾妃大驾,贫僧未去门口远迎,实在失礼。”
纤纤素指拉开衣带,绾心脱下斗篷交于身旁侍女,轻笑道:“先生就别打趣我了。”
“深夜出宫,孟帝倒也许你?”虚生边说边把绾心请进书房,屋中袅袅檀香烟雾绕,闻得绾心渐沉下忐忑的心。
绾心唇角微扬,眼眸稍弯,有着摄人心魂地妖媚,又在这样的媚态下,有着女儿的清纯明净,“他有什么不许我的?况且我说要来见救命恩人,他会不许我么。”她侧目看了眼门旁侍女,冷声道:“凝语去门外候着,别打扰我跟先生说话。”
凝语自进屋始终垂眸站着,闻声只道“是”字一言,就到屋外服侍,根本没看虚生一眼。
“我记得她跟你快两年了。”
绾心放下身段,淡笑道:“先生说得不错,我进宫那年见她被几个小太监羞辱,便救了她,后来她就一直跟在我身边了。”
屋里忽然就静了下来,虚生沏好茶递给绾心没多言,只是静静望着这世人口中的祸国妖妃。在虚生眼里这不过是个刚到桃李年华的女子,卸下伪装后与普通人家的姑娘没两样,一心系在情郎身上,奈何神女有心襄王无梦,更把她送到别人枕榻之上。这个女子时而娇媚国色,不施粉黛又是清水芙蓉,担着祸国之名,但是从来没害过任何一人,只因错生一张脸,错爱一个人,就葬送了自己一生。可就是这样,她依旧无怨而听话,这样的女子何其可怜可恨,又叫人恨不起来,怜惜万分。
绾心绞着帕子,迟疑沉吟良久,还是每回见到虚生时同样的话,“他还好?”
虚生叹息道:“他很好。”
绾心神情稍安,又问:“他……可有提过我?”
想起三个月前会面的不堪,虚生不忍如实相告,遂笑道:“他知道你在宫里圣眷优渥,不怕你受到旁人欺负,很是放心。他要我转告你,好生照顾自己。”
凤眸如沉静的湖面渐起层薄雾,绾心双唇微颤,犹就含笑的容色却令人见了心碎,许久她呢喃道:“如今照顾他的姐妹,可还称心?”
虚生慢吞吞道:“他都好,你放心。”
“那就好。”绾心微垂眸,性子很是倔强,明明擒泪伤心欲哭,却不肯让泪珠留下来。她似乎想起愉悦的往事,蓦然轻笑,“我知道很好,年初我陪皇上去京郊春围,又远远的偷瞧过他一眼,画萝她们把他照顾的很好。”话越说越轻,渐渐的仿佛成了一声声的呜咽,再后来她忽地泣不成声。
虚生甚少来京城,一来是因为辩机先生把京师产业打理的很好,极少要他烦心;二来就是因为绾心,每次他来京城,她必会登门拜访,来来回回都是同样的话,问着多情公子的衣食起居,安泰欢愉,然后痛哭一场。毕竟宫里的绾妃圣眷优容,被一个帝王倾其所有的去宠爱,要风要雨何等的风光。她在那个金玉堆砌的金丝雀笼里,不能掉一滴泪,因为那珠泪水牵系了太多人身家性命。
失身低泣许久,绾心渐平复心情,用巾帕拭干泪,重拾回宠妃的傲气自信,“近来朝堂后宫对太子风言风语很多,皇上时常跟我提及对太子的不满。恐怕过不了半年,东宫的位子就得易主了。”
“季贵妃那边没话吗?”
绾心摇头道:“贵妃姐姐深知圣心难转圜,所以虽然担忧,但没在皇上面前多言这事。”
虚生淡然一笑,并不意外,“季贵妃纵横武林朝堂多年,自是有分寸知道有些话说了无用。”他又想起先前听到的流言,蹙眉道:“你怎会与太子扯上关系?孟帝虽已有易储之心,但若非与你有牵扯,孟帝绝不会这么厌恶太子。是他让你故意与太子亲近,然后引得孟帝看见?”
“不是。”绾心忙不迭否认,解释道:“先生知道皇上迷恋修仙长生道术,整日服食打量丹药。这些道士大多是二皇子找来,为讨皇上欢心,全是不学无术之徒,又能炼出什么长生不老的仙丹呢?太子担忧皇上的康健,所以想请我劝说几句。”绾心神情微露悔意,郁郁继续说:“那日我正是幽欢盅发作,浑身无力,一时脚软瘫倒在太子怀中。我宫里有别的妃嫔的眼线,去通风报信,恰好被赶来的皇上看到太子扶我去矮榻。是我不好,明知自己那日幽欢盅会发作,还见其他男子,平白害得太子被冤。”
虚生却道:“怪不得你,身为储君连点防范意识都没有,还擅闯后宫,他怨不得被冤。”
绾心黛眉微颦,满面忧愁,“可太子他……并不坏。”
话说到这份上,虚生听出绾心心意,心口大石终能如鸿毛落下,借机道出所想,“太子想要翻身已是无法,但留住一命不难。”
绾心低眸微抬,满眸期许道:“先生请说,若有我能帮之处,定会竭力相助。”
虚生淡然一笑只说:“太子被废时,不论孟帝有任何决定,你都别替太子说一句求情话。记住任何时候任何话都别说,只要你不开口,太子就有活路。”
“这……”绾心不知情由,却仍旧乖巧答应,“绾心记住了。”说罢她若有所思了会儿,低声问:“先生为什么突然要帮太子?”
虚生目光悠远,缓缓道:“许是因为他是好人吧,无辜成为权力牺牲品,实在不忍。”
三更天将过,绾心起身唤进在屋外侍候的凝语,穿上斗篷,语声凝噎道:“先生,时候不早,我该回宫了。如若您方便,下次见到他时,代我向他问声安好。”
虚生默然了片刻,颔首应下,“会的,你放心回去。我让沉香送你到宫门外。”
北孟国的宠妃就这样深深地跪伏在地,眸中含泪半天未起,良久她撑着凝语的手缓缓起身,哽咽着对虚生再次拜别。下次相见,又不知再何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