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僧不破戒(41)
眼见不过百步就要到山脚,虚生忽地停住步伐。怀明墨觉到身旁人的顿足,刚想张口询问,就听虚生低声道:“我就送你们到这儿,一路小心。”说罢,也不等怀明墨反响,他就迈了步子转身就往山上走。
“阁主……这……”辛里不知所云地望着虚生的背影,一时语顿。
怀明墨睫毛似被残雪压得很低,嘴角的笑似有若无,平淡道:“他能来送就够了,走吧。”
虚生身着月白僧衣躲在漫天雪季中,令人难以察觉。他面无神情地目送季家的车马滚滚离去,扬起满地白皑落雪,消失在自己视野,这才脚尖微点,蹭地跃起数十丈高,飘然飞回无妄崖。
霜雪纷飞中静立的枯草庐,仿佛与世间隔绝的境地,又像天地用冰天围起的牢笼,今日似乎特别的沉寂而了无生气,。虚生手扶树干立在古柏粗枝间,竟生出一股想逃离的恐惧。
虚生站在枯草庐门外犹豫良久,才缓缓推开房门,顿有味浓烈地脂粉香飘出,心里顿恼语气冷道:“谁许你擅自前来。”
竺苓料准私自赶来会遭冷遇,却不想虚生竟是这般严苛无情,炙热的心像被厚雪瞬覆,连面上娇俏的柔笑都被冻住。她绞着指间的帕子,半晌低声道:“我来时仔细调查过,无情公子已派人撤了日夜监视我的人,应该是对我不再怀疑了。”
擦身走过竺苓身边,衣袖险要相触时,虚生有意动了手,半点余温未留给满眸凄哀的美人。虚生用铁夹稍稍拨动炭盆底下没烧尽的银碳,悄声无息盘坐在前夜里怀明墨坐的圈椅上,左右张望不见子规身影,方双唇微动,“你找我是为何事?”
竺苓小心磕上房门,也不敢坐,只站在离虚生三尺远的距离,关切道:“听闻前阵子楼主遭刺客袭击,没事吧?”
虚生眼皮不见抬一下,微垂的眸中极不耐烦,口气还算平和道:“什么事?”
美人噙泪本该最是惹人怜,偏是虚生不会抬眼一见,又或注意后也视而不见。竺苓稍有平复哀苦的心绪,柔声道:“前些时日您派人送来的账册,我已让人去核实,满庭芳的账目确实有问题。”
“当年在庆州府遇到你,我记得也是个这样的雪季。”虚生顿了顿,手不自觉抚上怀明墨触及过的椅把,缓缓道:“想来快有十五年了。”
竺苓猛地跪地,道:“楼主救命之恩,竺苓不敢忘。”
“你起来说话。”虚生睨过一眼,淡漠道:“说来你快二十了吧,这些年辛苦你在外忙碌。”
第42章第42章
竺苓习惯虚生对自己冷言下令,忽见虚生眼前柔声的模样,越发不知所措,内心没由来的忐忑抗拒,“能为您办事排忧,属下不觉苦。”
虚生轻声一笑,之后的话便是字字如针扎人心,只听他缓缓道:“早几年已是到谈婚论嫁的年纪,是我耽误你至今。”
竺苓常年娇笑的唇角顿僵,娇媚的弧度渐落,眼中是掩不住的震惊错愕,不知是不是受刺激太大,半晌没搭话,也没露出半点悲恸。
无知楼里的几个女孩全是被虚生捡来的孤儿,都是在虚生眼皮子底下长大,所以任何一点心思都跳不过虚生的眼睛。虚生淡然看着竺苓呆愣的模样,眉心有不经意地微颤,心底无声喟叹。
灰蒙阴霾的天断断续续飘着稀疏的雪子,竺苓伏地跪着,脸色像极屋外的天色。窸窣的落雪声越发凸显屋中的静默,仿若万籁俱寂下内心的躁动。
虚生默声站起,睨了眼竺苓,冷声道:“起身吧,别在外人面前丢人。”
“好你个妙僧,竟学起世俗人的恶习,金屋藏娇。”孟修染常出入宫中,见惯绾妃的沉鱼之姿,瞧见竺苓时犹免不得眼眸一闪,夸道:“世间都道绾妃绝色,却不知俗外有这风华。”
竺苓双膝微屈,迤迤然行礼道:“竺苓拜见六皇子。”
孟修染闻名一惊讶,浅笑道:“原来是汉宫春的竺苓姑娘,久仰芳名,真是名不虚传。”转眼他玩世不恭地揶揄道:“妙僧好艳福。”
虚生余光瞟看眼竺苓,“贫僧不过曾在山野间对她出手相助过,哪知竺苓施主记情,每年总会空几日来看贫僧。”
“你不该叫妙僧,世人合该称呼你圣僧,四处救人。”孟修染环顾四周不见子规,奇道:“平时在你身后跟进跟出的小鬼头呢?”
“大概到寺里去了吧。”虚生镇定地回答,心底总是隐隐不安,却又说不出何故。
孟修染随口一问,倒非真在意子规去向,闻言颔首道:“我这次前来,瞧你似是心事重重,可有我能帮到的地方?”
“六殿下昨日已帮了少林大忙,贫僧哪里还好意思让殿下处理江湖小事。”拿人手短,虚生不喜欠人太多情,况且是说不出口的秘密。虚生少有与竺苓接触,也不过是出手阻拦,“竺苓施主随意坐吧。”
孟修染盯着虚生在博古架上翻弄的背影,轻笑道:“佛家的地,使不得,妙僧随意给我泡一壶茶便好。”
虚生依旧拿来爽秋醉,“今年酿的最后一壶,留给六殿下了。”
毫不客气的手下玉瓶酒壶,孟修染自沏壶茶,笑道:“平常都是你泡茶,今日难得尝尝我的手艺。”这小王爷心思细腻,完全没遗忘照顾不远处的美人,只是似乎美人不领情,并没给孟修染迎合的脸色看。
“竺苓姑娘的性子也是百闻不如一见。”
“竺苓施主素来这般脾性,还请六殿下见谅。”虚生虽与孟修染称不上亲近,可还算喜欢这六皇子的脾气,所以话语里到底是有些责怪竺苓了。
孟修染见过太多迎奉自己的美人,如今遇着个对自己冷漠的女子,倒觉新奇,他原本性子就好,哪里会与竺苓多计较。只不过他确实有些好奇,虚生与竺苓的关系看似不简单,可惜虚生闭口不言,他也不会为难人去说。
虚生交友向来挑拣,愚人痴人皆是瞧不上,能与他谈三两句的没有不是七窍心的主。自知难瞒孟修染,虚生索性挑明道:“我确实时常托竺苓施主帮我留意些江湖动静,毕竟这武林纷杂,不能总是后知后觉。”
“确实,就拿近来的事说,隐世山庄平白遭人诬陷,实在无辜。”
突兀开口不好打探,如今孟修染起了头,虚生借机问:“你今来话虽帮着季家说,到底那位心里头是怎想?当真半点疑心都没?”
孟修染斜眼觑看竺苓须臾,瞧模样是个守口的姑娘,所以没多顾忌,摇首叹息道:“妙僧真是妙人,一颗七巧玲珑心,什么都瞒不过你。”
顿语之间,他面上的嬉笑渐失,神色微有愁容,“父皇在朝堂虽是怒斥,可派了不少人暗中监视着皇贵母妃,除了唐姑姑外,皇贵母妃身边的侍女被换走不少。太子哥更是时常被父皇斥责,哪怕是桩没多大小事,犹是被父皇抓住不放。近来二哥在父皇面前很是得意,我有些担心……”孟修染终究是有些顾虑,话到一半便没再说下去,只是决了堤口子哪里防得住,即使点到为止,屋里的人谁又不知未言的那三两语。
消息基本与宫先生传来差不多,虚生淡笑道:“我多有耳闻二殿下的贤王美名,想来不会……”
不等虚生话毕,孟修染的嗤笑声飘然传来,“贤王……”
丝帕轻捂嘴角茶珠,竺苓曼声说:“汉宫春常有文人来小酌谈雅,我时常会听他们提起二皇子,美誉无数。连我院里的姑娘,好些个都很是倾慕二皇子呢。”
孟修染抿了口茶,唇边笑意味不明,口气松快道:“二哥确实是贤明远扬,我这做弟弟的,望尘莫及。”
虚生有意无意地打量着孟修染的神色,不由对他高看了眼,除了适才一瞬的蔑视,几乎是喜怒不行于色。轻吹烫舌的茶水,虚生问:“你特意前来无妄崖寻我,是为什么事?”
“我要说找你叙旧,想你不信。”明人不说暗话,况且对着聪明人也瞒不住话,孟修染笑道:“世人都道妙僧断尘绝俗,所以才定心在无妄崖修行,我却觉虚生的心从未脱离过红尘。如今朝廷动荡,武林更是已被掀起风浪,你真的能站在无妄崖枯站远观?与其在这万径无踪之地冷观山下风卷云涌,不如随我下山如何?毕竟想要翻云覆雨,隐于暗中,被制肘总不太方便。”
虚生淡然一笑,悠然开口:“六殿下就不怕我是个野心家?”
孟修染屈指侧撑着太阴,不以为然地轻笑,“放在身边的野心家,总好过隐在幕后,自己瞧不见的强。”
“贫僧说句实话,六殿下不缺睿智,亦有帝王的气魄。可惜……”虚生略敛笑意,对旁人是难得严肃,问道:“殿下是想要扶持谁?三皇子……还是四皇子。”
“我母妃在宫中身份地位,自是不想子凭母贵,也习惯无拘束的生活,难堪大任。”孟修染毫不介意虚生话里暗意,甚是大度地自嘲。
竺苓无声在旁,乍闻孟修染的话时本想出手结果他,却被虚生眼神制止,所以没敢有再多心思。眼下听到孟修染如此心胸,仔细打量不见口是心非,反是刮目相看,不觉生了丝好感,竟不觉他与寻常男子一般无趣。
虚生翘腿坐在水龙纹紫檀交椅中,有着少见随性,侧头轻笑道:“你过去几番前来,从不与我挑明,怎得偏挑了这个时候。”
孟修染微微坐直身背,与虚生对视的眸子越发深邃,一字一句道:“你平日酿酒就爱讲究时机,更何况是夺嫡之争。与我眼下正是机不可失。不,是对所有皇子来说,恐怕都是时不再来的机会。”
屋里忽地变得沉寂静默,虚生闻言并没有要搭话的意思,始终淡笑望着孟修染,幽深的眼眸让人见不到低,像是古井般透出阵阵的冷意。下定决心说这番话前,孟修染已多方打探过虚生,自以为大约猜透虚生心思,没料自己冒死掏心肺说出,虚生会是如斯反应。
孟修染的心凉了大半,犹是不肯心死,诚然道:“我并非对太子不满,只是以大哥的资质,顶多能做个守成之君。大哥他太心软,明知二哥一味的得寸进尺,明知被陷害,依旧不肯去狠心争取。说得好听些,大哥这是仁厚,可换句话说,其实是他就是太过于仁懦。”
虚生闭眸沉吟半天,双唇终于缓缓开启,“六殿下意属谁?”
“我三哥。”孟修染目光灼灼,语气坚定如磐石。
“孟清润?”
孟修染没怪罪直呼自己三哥名讳的僭越,直言:“是。三哥性子坚毅英明,为人仁厚宽和,不仅体恤爱民,对幕僚亦是虚心纳谏。而且三哥言行表里一致,不像有些伪君子,口蜜腹剑,博贤明。”
“六殿下倒是都敢说。”虚生垂眼看着自己云纹锦鞋面,叫人瞧不出心思,良久道:“殿下何故不选孟英桓?比起母妃早死无所依的孟清润,孟英桓的母妃是四夫人之首。即使卫夫人圣宠不及当年,至少子可凭母贵。”
孟修染轻笑道:“你这妙人有双毒辣的眼睛,难道看不出我四哥的为人?”
虚生愣了片刻,随之像是听到极有趣的笑话,狂然大笑不止,浑身散出的那股狂傲,莫说孟修染不曾见过,连竺苓都从没看过。诡谲的笑声绕梁许久,蓦地戛然而止,虚生眸光渐冷,目光似自有考量的沉凝肃重。
“六殿下今日对贫僧这般坦诚直言,就不怕贫僧已同殿下的两位哥哥合作,把六殿下这些话传去?”
孟修染哂笑半点不见畏惧,“我今日敢来敢说,早不怕生死。宫中的情形,宫外人不知,连我父皇也未必看得通透。说句实话,如果二哥或四哥将来登基,不论是太子哥,还是三哥与我皆不会有好结果,与其坐以待毙,我不如冒死一试。”他兀地苦闷轻笑,“其实,三哥仁厚不愿与太子争位,但我还是想来一试,看是否能说动你,助三哥一臂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