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僧不破戒(72)
养不熟的白眼狼,虚生心底鄙夷得很,脸上倒没流露出来,语气温和道:“你家夫人倒是很信你。”
“我的孙子孙女俱拿捏在她手里,她当然笃定我不敢叛她。”常嬷嬷双手自然垂在腿上,两掌紧捏衣裤,黑暗里双眸发亮犹如要冒出火来。
“可你还是来这了。”
常嬷嬷见虚生低垂眼眸,漫不经心地发话,整个人似融在黑暗中,无形地围在她四周,周围好像有好多双眼睛,把她看得坐立难安。她小心觑看虚生,惴惴道:“我原本以为只要自己安分做事,夫人会念情饶过我及孙孩一命,可看到刘申惨死……”想及骇人的事,她唇色有些发白。
沉香冷哼道:“妈妈当真觉得我家先生好糊弄吗?”
“看来妈妈还没想明白,我也就不强求留人了。”虚生双手撑扶手,做状要起身,面无神情地扫了眼坐在不远的常嬷嬷,赶客道:“听这会儿子话,我有些累,沉香送常妈妈出去吧。”
常嬷嬷眼见沉香慢步靠近自己,一狠心,为己生计,为孙孩安危,全豁出去地说:“这狄凤是假的。我因为去信给楠姐之事被她发现,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实在没办法,只好来求先生救命。先生既知我的孙孩在哪里,还请先生出手相救,我死不足惜,却不能让老常家没了后。”
沉香停住步子看向虚生,见虚生挥手让自己退到一边。虚生臂上气力渐散,躺会太师椅中,不徐不疾地开口:“刘妈妈和她小儿子葬身火海。”
“怎么会!”常嬷嬷颓然倒地,身子抖动如筛子,喃喃自语:“她说过会放过楠姐,她说拦下那信,必会放过楠姐的。怎么会……她怎么敢……”双手不自主捂上眼,掩面大哭,懊悔道:“楠姐……楠姐,是我对不起你。”
虚生最烦人哭啼,才想开口斥止,忽闻屋外传来声响,“有功夫在这哭,你不如把知道的都说出来。”
屋外人推门而入,丝毫没点偷听的羞愧,环顾了下漆黑的屋里,脚步如风迈到桌旁,拿起火折子点亮盏油灯。她搬起圆凳走到炭盆旁,大喇喇地坐下,冲虚生点头微笑,一点不在意虚生神色。
“季先生怎不早点进来,屋外的风吹得可不好受。”
季先生看着虚生嬉笑皆非,接嘴便说:“我等着屋里主人相请,谁知道这屋里人光顾说话,把我忘在屋外。要不是屋外实在冻得刺骨,我也不想擅闯进来。”
常嬷嬷见到季先生便要去跪,却被季先生一把托住,两者力量悬殊,常氏敌不过只好作罢,坐在一旁越发谨慎胆怯。三双眼盯着自己,她很不自在,也知症结在自己这,忙用袖子粗粗擦干眼泪,如实把自己知道的事倾倒而出,半分不敢隐瞒或编撰。
平静地听完常嬷嬷的话,季先生面色沉静道:“你提到的那起子人,没有半个是私心诬陷?”
常嬷嬷忙不迭的摇头,朝天发毒誓:“老奴要有半字说错,就遭天打雷劈。”
季先生转过头对虚生笑道:“你说呢?”
“这季先生的家事,我不敢置喙。”虚生摆手忙推脱,笑得很是狡诈。
季先生与他打多交道,也习惯他的奸诈,啐口道:“我今天要没来,你问个底朝天也不打算管?”
虚生腿敲得老高,悠哉地晃着脚,想了想立刻颔首笑道:“山庄里的事自然不管,把知道的消息全告诉怀明墨,有他去决定是否要处置。难道季先生想我暗里插手山庄内的事,别事好说,我后来陪个罪也无妨,可有个人的死活,我难做主。”
“谁?狄氏?”
虚生亲自倒了杯温水给常氏,鹰眼般的黑眸似盯住猎物,眸底闪窜出幽光,“妈妈说久口干,先喝口茶润个嗓,把话说完吧。和季先生说说,你家夫人对付季家的法子,又打算让谁去做。”
因知后话严重,常嬷嬷才有所保留没说全,幽怨地看向虚生,缩紧脖子心中发苦,硬着头皮道:“夫人带回来半坛子酒,听说是酿了多年的毒酒,打算在季老太太寿宴时把酒掺进其他酒里。”
季先生脸色阴郁,心底已有些明白,犹是不心死,驳回道:“酒窖如今由沈常林严守,等闲人不得入内,狄凤虽是山庄孙媳,但也是不许放进。她怎么能把酒混进去?”
常嬷嬷听到话里隐约的怒气,脸色越发惨白,脸上的褶子皆夹了层惧怕,“夫人与少爷商量过,这事会交由少爷去办。”
涉足武林二十载,季先生早见惯别的门派阴私风浪,她曾一度以为凭隐世山庄家风教育,这等事绝不会落在季家头上,如今来看是自己太天真。季先生当下神色很是难看,好似喉间梗了根鱼刺,吐不出咽不下,刺拉干疼地难受。
该叫常氏吐露出的已经差不多,再有些旁的也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抓紧要的问出来,虚生目的达到,也不想留着这拉脸满面苦涩的老婆子,大过年瞧这张脸实在有些晦气。
“常嬷嬷早些回去吧,安心过个好年。”虚生话不明说,只把意思透出来,“过完年,等事解决了,得空我便让沉香把你孙儿孙女送来,好叫常嬷嬷早日祖孙团聚。”
“咚”的一声,常嬷嬷伏地朝虚生便是一拜,起身她挪膝朝向季先生,亦是深深叩拜,方缓缓起身,垂头后退走了出去。沉香意会虚生面色,在后跟了出去,亲自把常嬷嬷暗中护送回。
屋里异常沉静,季先生未言,而虚生亦不问,两人皆望着摇曳的火苗出神。昏黄的光亮照在两人平静的面上,窗外的枯枝飘摇在风中,黑影投进屋里,像黑夜里的鬼魅伸着利爪企图靠近。
沉吟良久,季先生干笑了声,苦涩地开口:“让你见笑了。”
虚生没看季先生一眼,这样的家丑不到万不得已,谁想让外人得知,况且是这隐世山庄的当家人。就算未见,虚生也能料到她脸色是怎般尴尬无奈,绝不该让任何人瞧见的颓败。
看着微晃地茶面,虚生摇头道:“季德勤不过是被人撺掇,其实犯不着……”
季先生肃然打断虚生,“他要是在江湖做出些胡闹事,这话我信。可是这般无家无亲,真叫人心寒。有道是先成人后成家,他倒好成了家,却把如何做人给忘得一干二净。”侧头看向虚生,季先生淡笑道:“这事除明墨外,其他人还望能先瞒下。”
虚生头微微一侧,眼眸向下,目光定在季先生指上宝蓝戒指,仍没看季先生一眼,“谨遵季先生吩咐。”
季先生明白虚生心意,自己的不堪颓丧她亦不想让人瞧见,轻笑道:“你这孩子,做事跟明墨一样,都那么谨慎。”
虚生微微抬头,看了眼季先生下颚,回过头似有试探地淡淡道:“不给他个机会么?”
季先生长叹了口气,“我不会告诉他父亲,省得我这大哥听后,直接把他拉出来打死。但也没打算事发前找他谈话,这心既存了,未必能劝服他,反而打草惊蛇。”慢步走到床边,仰望灿然星河,季先生的心渐平静,“他若还有一点良知,但愿能悬崖勒马。”
干瞪眼熬年过五更天,整个山庄忽然安静了下来,只余萧瑟冬风犹在刮,呜呜咽咽如人低泣,渐带走大过年的热腾喜气。
虚生把太师椅搬到窗边,盖着貂绒翻毛领子大氅,侧倚望天,不知自己几时睡下,这一夜好睡无梦。睡了许久,半睡半醒间,忽闻一股米粥香味,或是早膳未吃,他渐被饿醒,睁眼瞧见怀明墨静谧无声地坐在身旁。他含笑手执卷书,指腹慢慢摸着书上小楷,清雅俊逸像是画里人。
盯看俊颜半晌,虚生缓缓支起身,目光温柔如春水,不自禁淡笑道:“什么时候来的?也不把我叫起。”
闻得身旁窸窣声时,怀明墨已放下书卷,抬手一扬,几个服侍的小丫鬟接连而入,放下洗漱用具,又垂眼褪去。小心把虚生扶起,他浅笑地开口:“时近晌午,想你也饿了,快些去洗漱,我陪你吃些。”
席间无语良久,怀明墨渐渐淡了笑意,忧心忡忡道:“昨晚你匆忙离开,为了何事?”
略一凝神,虚生放下碗勺,反笑问:“季先生没同你说什么吗?”
怀明墨愣了片刻,失笑摇头,“你这人呐,总要先得好处后才肯等价交换,不肯吃一点亏。”顿了片刻道:“大清早我去母亲那请安,发觉她有些与平日不同,所以多嘴问了句。她没跟我说别的,只说让我来找你。”他生来观察入微,对周遭敏感,切入正题道:“季德勤怎么了?”
虚生深深看了眼这平静的面容,“用我说么?”
心底早已清明的事,何须要人仔细给自己解释,眸中有着难言的失望,怀明墨不可察觉地摇头,“不必了。”深思熟虑过后,他又嘱咐了句,“别让他们知道。”
“嗯。”应声答应,虚生一时想不出安慰的话。
怀明墨见惯虚生运筹帷幄的讨厌样,难得碰到他无措,哂笑道:“玉虚八子同石枯道人一早来了隐世山庄。趁母妃还没回来省亲,周围管得还算松泛,博儒姐约了宋大哥他们去孤阳山游玩,你可要同去?”
前还有些低落的虚生,忽地眼冒星光,兴致盎然道:“玉笙来了?”
认识虚生这些时日,怀明墨从没见过虚生如斯欣喜,这下换成他有些不快,唇角略垂道:“你与他很熟?”
虚生瞧出怀明墨有些吃味,正要开口解释,没料房门被人从外一脚踹开,走进来个不过十四来岁的少年。这少年面庞未褪尽稚嫩,个头却只差虚生半头,没长开的脸庞已见清隽英气。他背手大摇大摆地进屋,张狂道:“喂,和尚,我来了。”再定神他瞧见怀明墨,连忙收起狂妄,拱手作揖,客气地笑说:“无情公子许久不见。”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被武林称为少年天才的羊玉笙。虚生张嘴静默半晌,完全忘记想要说的,恶狠狠瞪向羊玉笙,脚下一动,人已到羊玉笙身边,出手就要教训他。轻飘闪过虚生攻击,他翻身而起,转瞬一回手。
两人顿时在屋里打得不亦乐乎,不大的厢房丝毫没阻碍他俩自如行动,风随人行,风过人不在。打斗许久,羊玉笙见自己落得下风,眼看要受些皮肉苦,他立时逃到怀明墨身后,直嚷嚷认输。
虚生的手在怀明墨胸前两寸停住,抱臂笑道:“大有精进,这半年很刻苦啊。”
羊玉笙得意地抬起下巴,笑咧咧道:“那当然,不丢你脸面。”他眼眸一转,急切地问:“你用了几成力。”
“比上次打斗多一成。”
在虚生说话间,羊玉笙兀地出手暗袭身前人,怀明墨反手接招,脚微动躲开。自己袭击落空,羊玉笙见状没半点愧疚,兴奋地拊掌笑道:“无情公子好身手。”
虚生眸中闪过丝慌乱,来回打量怀明墨,确准无事后,嗔责道:“有你这么胡来么?信不信我跟你师父去说。”
只一会儿相处,怀明墨看穿两人关系,轻笑道:“我没事。”
眼见自己惹了祸,忙不迭陪笑道:“哎呀,我不是跟你闹惯了么。”羊玉笙平生最怕自己师父,动不动要自己抄道家书静心。他瞧虚生板着脸,双掌紧贴连连求饶道:“不敢有下次,绝对没下次。”告饶了会儿,他搭下双眼,可怜兮兮地说:“我昨儿刚抄完一百遍道德经,手腕酸得厉害。”
久绷不住佯怒的脸,虚生失笑说:“算你运气好,遇到个不爱计较的主。”
羊玉笙乖觉地点头如捣蒜,蓦然间他好像想到什么,奇异地看向两人,伸手指向他们嚷嚷道:“你居然在外人面前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