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僧不破戒(62)
沉香早早接到虚生的旨意,没想辛里竟会猜出这么多,不由高看他一眼,嘴上犟道:“没想你这呆子倒没太笨。”
夸不像夸,损又不是损,谁知辛里满脸欣喜,开怀笑说:“多谢夸奖。”
“谁夸你了。”沉香凤眸一横,昏暗中面颊似有非有地染上抹红烛色,露出半分小女儿的娇羞,“呆子。”
怀明墨坐得离虚生很近,他更凑近虚生耳边,用轻如蚊吟的声音道:“这对冤家,还真不打不相识。”暗瀑声轰隆巨响,哪怕怀明墨说的再响些,也未必会让旁人听见,偏是他做事小心怕会掐断这刚生长出的情苗。
虚生仔细端详辛里许久,仿若岳父看女婿,越发觉得他长相干净俊朗,甚为满意。又算着沉香年岁,竟已过十八,若身在双亲俱全的人家,早该是说媒出嫁的年岁,到底是自己耽搁她多年。
怀明墨听旁边虚生不说话,轻笑道:“你别想让沉香施美人计把他骗到无知楼去,玄机阁缺不了他。”
“他身在曹营心在汉,我就算五花大绑把他捆来,照旧没用。”既被看穿心中九曲心肠,虚生大方承认。
花星楼沉闷地坐在一旁,发觉自己被冷落,忍不住道:“你们在说什么?”
“没什么。”虚生想了想道:“有件事或要水无宫帮忙。合欢斋迟早要被处理,你是知道合欢斋的情形,若覆灭,势必会有不少孤苦女子无处容身,要是可以,有些无辜的女子,或许需要水无宫收留。”
“那些个手上干净的女子倒是无妨,但沾过命案的那些,我不敢收。”花星楼眉眼中满是厌恶,果断道:“留她们在世,必害更多无辜人受灾,活不得。”
虚生神情惊异地看向花星楼,无语道:“我像要打算放过那群烂杀无辜的人。”眸中泛出淡淡寒光,阴狠冷笑说:“放心吧,这群人我不会叫你脏手处理。”
早知虚生有两面性子,可忽然面对怀明墨心不禁一颤,手不由自主地抓住虚生衣摆。江湖有所为有所不为,怀明墨心底明白合欢斋许多人必须除之后快,并没有阻止虚生的意思,只是眼下身边的虚生太陌生,好像无牵挂无顾忌,有着股连自己生死都置于身后的疏落傲气。
察觉到细微的扯动,虚生垂眸瞧了眼,眉间冰霜顿时化去大半,眸底浮出些许柔情。花星楼看着两人暧昧不明,一阵冷颤,浑身鸡皮疙瘩顿起,忍无可忍地连咳数声。
“要除合欢斋,那多情公子还留么?”辛里甚是关心地问了句。
“多情公子……”虚生犹疑半天,似是怜悯道:“且留着他吧,说到底也是个可怜人。”他手指沾了些许茶水,在案面上写出个人名,黑眸微眯冷声道:“这个人定不能饶,合欢斋这几年都由他在打理,做出这些个阴损的事,全是他所指使。”
辛里倾身凑上前看了眼,冷哼不屑道:“季室山相遇,我当是什么高风亮节的文弱书生,原来是个不堪之辈。”
那日丁子胥挑衅隐世山庄、挑唆武林门派的事历历在目,怀明墨气闷心里很久,终于不厚道地啐口,“黑着心肠读书,实在是有辱圣人教诲。”
“斯文败类不正说得是他这种人。”虚生垂眸不知想些什么,又过会儿双眸轻闭,叹息道:“这些年合欢斋拐来的姑娘没几个不经他手的,过手的无辜人命更是数不清。”
沉香瞧虚生情绪不佳,劝道:“多情公子不在意那些女子,楼主劝再多次也没用。”
花星楼见惯虚生做事乖张,时而阴毒似地狱厉鬼,不时又似良心发现大做善事,阴晴不定难让人琢磨透,“再认识你二十年,我怕还没摸透你性子。”
其实别说花星楼,连时时护在虚生身边的沉香也不懂虚生,很多时候她能明白虚生甩来眼神的指示,可并不明白虚生何以会忽然这般心慈。
就拿无知楼后乱葬岗来说,她迄今不知道虚生为那些暗卫立碑的原因,再说那些暗卫的家人安置,简直像是善人举动,这与虚生喜爱杀戮的性子完全不符。诸多种种,沉香旁观在眼中多年,始终没敢开口一问,时间久了也就习以为常,没再想起要刨根问底。
水无宫地势特殊,冬日里暖如春,到夏季又凉爽宜人。许是与虚生挨着坐得有些久,又或有其他缘故,怀明墨越发感到燥热,连吞两杯放冷的茶水,笑道:“你看他做事狠绝,骨子里却是个慈善心软的,多年佛寺静修岂会无用。”
虚生嘴角抽搐,当下想要否认驳回,偏话到嘴边倒没了措辞,半天挤不出驳回的话来,双肩颓然一塌,表示不与他们多有计较。平时舌灿莲花不认输的虚生,今日大有认栽的意思,其苦闷的模样让花星楼看着心口大快,趁机又数落上两句,以报多年之“仇”。
戏谑虚生好一阵子,花星楼又把话题转回边城问题上,他来报的消息大致与沉香查到的没差太多,可也提到几处沉香没能查到的细节。
比如西蜀有派探子三番两次来监视,显然是收到风声,以防北孟又借机大兴战事,事先知彼已做防备;还有西域有几个部族,似乎有察觉到孟帝意图,也故意派了人混进河溶镇,就不知打算借机抢一笔,还是趁乱起事;再来就是有人来查过落月滟香大量被采买的事,来者身穿着地方小吏的官服四处打探,但不是隶属永州各地府衙的人,而且此人来后,镇上官吏、县府、州府对他都很客气,花星楼有试图暗里打探过这人,可半点没查到什么。
西蜀那早有来报,密探头子是虚生旧交,定西王府老人,来的目的也已报明,并无可疑。至于西域流民,数量不多,掀不起大风浪,现在河溶镇查得这么紧,想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
前两桩事,虚生听罢只“唔”了两声,没怎放心上。倒是那来打探的小吏,却有些怪异,北孟小吏衙役众多,此人又没多大特征,想要找到犹如大海捞针。
虽难找到那小吏,虚生略有头绪道:“左不过是那几位在查,查不到无知楼,他们不会死心。”
花星楼不似虚生这么淡然,郑重地抓住虚生的手,面色严肃地说:“你自己小心。”
作者有话要说:
第60章第60章
次日清早,花星楼亲自陪着虚生出了水无宫,在宫门外他再三嘱咐虚生要多加注意,直到把虚生唠叨地耳朵生出茧子,他方才休止。虚生烦极憋恶语的狼狈与他淡漠的姿态有很强烈的对比,在旁的辛里和怀明墨人深表同情,等花星楼心安离去,又忍不住闷笑半晌,直到虚生动了真气,横眼怒目瞪去才消停。
虚生平常看似淡然大度,谁知生闷气计较起来,偏是个犟脾气。沉香在的几日还好些,起码虚生会或回或嘱咐她几句,等马车把沉香送到庆州府分别后,马车内气氛越发沉闷下来,虚生整日只字不言,不论怀明墨千般逗万般哄,他就像是座石雕,连呼吸都极轻。
接连往隐世山庄的几日怀明墨实在过得难受,他瞧不见虚生甩出的冷漠脸子,可那周身散出去的气息,实在让人无法觉而不察。
用尽法子没能叫虚生开口,眼看再没几日便到隐世山庄,气馁道:“你打算保持这幅样子到山庄?亦或是到山庄也打算装聋做哑。”
虚生睨了眼怀明墨,总算开起金口,“无聊。”
掐指算才两字,可好歹是有气应声,怀明墨首战告捷,立刻乘胜追击笑说:“我哪说错了,你这几日所为不正是如此。”
“对人不同。”深谙怀明墨是要逗自己说话,虚生倒也不吝啬又说出四字。
“看来是我俩惹人厌。”怀明墨夸张的长叹,嘴角的弧度却怎也藏不住。
有道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虚生这次果然只回了个“是”字,又缄默再不说话,这下子连怀明墨也恼了,连道虚生几处不是,然后气鼓鼓侧身朝车窗外,宁可被冷风吹得面僵瑟缩,亦不肯朝里坐。
看着别人不痛快,虚生倒是神清气爽起来,体贴地帮怀明墨披上绒毛披风,又塞给他个手炉,悠哉地哼起了小调。辛里在外仔细平稳地驾驶马车,闻得车里的情形,暗笑摇头,想着要把虚生这等童心未泯的模样宣扬出去,怕武林上也不会有人信。
回隐世山庄余下的日子,两人的气氛缓和不少,只不过每日甚是幼稚,总在你气我一回、我惹你一下中度过,好在知道个度,谁也没想真惹怒对方,不痛不痒的讥刺下,又没多久爽朗笑过当泯恩仇。
季先生初收到怀明墨来信大感惊讶,亦叹服虚生胆识,明知自己身份或已被揭穿,仍敢来这龙潭虎穴,当真是不怕天不惧地。
至于隐世山庄其他人,不论知情的或不知情的,倒都很是期待虚生到来。
知情人自是想看看这多重身份在江湖闻名遐迩的和尚,究竟有多大能耐胆量。不知情的人当属季老太太和安婧玥最激动,左顾右盼地等候,季老太太更是每日一次让院里的小丫鬟来问,不厌其烦甚是执着,直把季先生弄的苦笑不得。
冬季的沧浪江水流平缓,从曲梁镇渡口寻船只横渡沧浪江,三人用轻功没一会儿就到了隐世山庄。
季先生定神观察虚生落地时的样子,眸底闪过一瞬惊异叹服,笑道:“可算在小年前赶回来了。”
怀明墨在长辈面前性子沉静,连开玩笑也是一本正经,“儿子不想在大年里受罚。”
季铎瑞暗暗打量着虚生,朝怀明墨哼笑道:“出去闯荡江湖,就忘了家么。你说你进来两个月,在山庄待过几日?”
寒冬天摇扇实在违和,季肃善收起折扇轻敲自己三弟,一脸和善慈霭道:“上梁不正下梁歪,你有功夫说明墨,怎么不说你自己,没少让母亲操心。好在成家后稳重安定不少,没再成日在外晃悠,一年不见回来几次。”
季念先手恰好碰在剑柄,叉腰失笑摇头,“有贵客在,你们俩收敛行么。”半晌对虚生作揖,却被虚生半步躲过,他犹是拱揖不起,徐徐道:“听说妙僧要来,让你久等在山庄门外,实在失礼,还望妙僧海涵。”
虚生神色淡泊,亦是细细打量回去,语气恬澹,礼数齐全地回礼,“贫僧来这已是打扰,季大爷要这么说,贫僧真不敢踏进山庄大门了。”
有长辈在前,季德恩不敢造次插话,他屏息含笑看着眼前风和日丽的好风光,心里头却是胆颤惊惧,生怕几个长辈忽然一言不合出手。
怀明墨岂不知自家几位长辈脾性,稍往前几步,把虚生挡在身后。
季先生虽有些技痒,但也不想在自家门外闹开,省得叫外人看戏,遂淡笑道:“大哥这一拜岂不让少林难堪,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中宗托大,反而毁少林名声。”年过四十,季先生声音犹似少女般清丽,说笑中声音带了摸娇嗔,让人闻之欲醉。虚生却是打了个激灵,瞟向季先生的目光和善从容,把心中的警惕戒备完全藏在一汪静湖底。
如果这时虚生说上两句,季先生倒还有底,偏虚生是个性子沉的,直愣愣看向自己半句不言。就是季先生这等老江湖,看到虚生这般,也有些发虚。可转眼见他与自家儿子说谈的模样,完全是判若两人,表面看着没多大区别,细心去瞧便知其中差别大得很。
气氛一时冷淡下来,季肃善笑道:“哪有贵客来临,让人杵在山庄外的道理。”
季先生立刻接话轻笑说:“怕是我们长辈在,他们小辈不好聊开。听明墨说虚生师傅会在山庄里住上一段时日,要深交也不急着一时。”顿了顿又道:“请吧。”
进了山庄里,季家几位长辈就已不打扰小辈相聚为由,很快离开,走时季先生还不忘提醒,季老太太闻知虚生要来,特地吩咐厨房设了宴,让他们晚时别忘记到庄里前堂出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