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僧不破戒(34)
“原是不该相识的人,不能近亲,又何必有念想。”
花星楼戏谑道:“既是如此,你怎不放下执念。”
虚生竖掌于胸前,缓缓道:“阿弥陀佛,出家人无念无欲。倒是花施主,切莫活成修行人,珍惜眼前人。”
“人以群分,近墨者黑。与你这臭和尚久待,怕是快带发修行了。”
虚生嘴角浮上清冷淡笑,揶揄道:“要你出家念佛,就是在墙上栽菜。我不信你放得下水无宫的逍遥日子,而且你要出家去水无宫造个坐禅的屋子,别来脏我这块地。”
花星楼嘴贫回道:“你请我来,我还嫌枯草庐屋舍简陋、景色不佳、风水凶煞。”
虚生闻言气得微颤,眸子轻柔的瞟向花星楼,气定神闲地回答:“花施主瞧不上甚好,省得来挤我那不入你眼的小破屋。”
“你寻我来做什么?总不会是无事找我斗嘴吧。”
虚生目光自远处收回,柔色瞬地一冷,“回屋里说,这里说话不太方便。”
立冬将至,一阵寒风袭过,花星楼瑟缩地裹紧外衫,才发现虚生竟仍只着了件春夏薄衣,因为练冥象神功的缘故,虚生身板比常人要清瘦,僧衣翩翩越显单薄。偏是这样不起眼的身影周遭却隐了股气,神佛难治、鬼恶退避,可又因是股气,仿佛风大些就能把人吹散,自人间消失。
花星楼看着身前咫尺又渐行渐远的背影,忍不住伸手想要拉住,片刻间的犹豫,人已在他臂所能触之外。
“楼主,给。”沉香弯腰站在屋内门边,双手捧洁净的僧衣。
“先搁在一边。”虚生身后感觉不到花星楼的气息,疑惑地回头望去,“杵在那里想什么呢?”
花星楼回过神来,摇头挥开脑中不好的想法,嬉笑戏谑道:“这位便是沉香吧?很是眼熟,是十年前你带来过水无宫的女娃娃?”得虚生肯定反应,他调侃说:“竟出落的这般出众,一点不比竺苓和绾妃差。如斯美人,难怪你藏着掖着总不肯让人见。”
沉香淡淡划过花星楼脖颈,忍下抽剑抹对方脖子的欲望。虚生瞧花星楼一阵恶寒瑟缩,又摸他外衫阴冷,轻笑道:“进禅房烤烤火,我们边暖身边聊事。”
走过沉香身旁时,花星楼刻意往边上绕了两步,谨防沉香忽然出杀手于无形。禅室内温暖似春,银碳被烧得噼呲作响,虚生择了个离炭盆稍远的禅椅落座,留了个暖和的位置给花星楼,这花星楼也不客气,进屋想都不想地一屁股坐下,免不得再遭沉香狠眼轻扫。
“沉香,把那晚发生的事告诉星楼听。”虚生双眸微瞌,轻捏着鼻梁,静无涟漪的面色有种说不出的疲惫。
沉香平日里话不多,可讲起事来思路清晰非常有条理,花星楼手中的一盏茶未饮尽,她已把事叙述讲完,静静看着正在打禅的虚生。
花星楼放下茶盏,沉吟片刻道:“除了我与老舒,水无宫找不到第三人可与虚悟交手抗衡,且能安然脱身的了。”
“我知道。”虚生轻声一笑,闭眼颔首淡然道:“不是你,不是老舒,更不是我,那又是谁?”
“此人自然不可能出自水无宫。”花星楼若有所思良久,心下一动,目光紧盯在虚生眉间,“我从未细问过你武学来路,只记得你曾说过,教你冥象神功的师父与水无宫渊源颇深,而且你师父就你一个弟子。那你师父是不是有其他的师兄弟,会不会是他们暗中帮你?”
越听越不靠谱,虚生忍不住睁开眼,打断花星楼天马行空的想法,“水无宫的宫谱在你手上,你有没有师叔伯难道不清楚吗?”
花星楼胡乱猜测自不抱希望,挠头扬笑道:“你的武学功底、对水无宫过往的了解都胜于我,我理所当然以为你比我更清楚点。”
“从前那老头成日唠叨,我想充耳不闻都难。”虚生扁嘴似有埋怨,可眼里透出少有的温暖幸福,“老头时常会提起他那做水无宫宫主的妹妹,可除此外从未听过平辈之人。况且即使与你师父平辈之人,如今是否尚在人世也未可知。我倒有个想法,会不会是宫里的老宫女出的手?毕竟她们跟随你师父多年,学到冥象神功一招半式是极有可能的。我曾听老头提到过,宫女在宫里习武到三十五后,你师父会亲自提点他们几招,并许他们修炼冥象神功第一重。”
“不可能,你我学得心法虽同是冥象神功,但你的招式应该都是师伯在水无宫的招式中精进自创。你别忘了,烟水无踪和残风惜花指都是你教我的。沉香有亲眼瞧见那人与虚悟交手,用的招式是残风惜花指中的桃花流水与拈花一笑两招。水无宫中的老宫女只会拈花指的招数,两种武功虽然相似,但完全不同。”
虚生心烦地轻捏鼻梁,周身气息颓丧,无奈道:“也是,虚悟师兄的底子,我再了解不过,能从他手上无恙逃脱的人,水无宫中宫女大抵是做不到的。”
沉香闻言沉思良久,想破脑袋,忽然来了句,“会是老楼主的旧相识吗?”
经人提醒,虚生顿时想起不归崖那身形枯木的老僧,不由低声嗫喏:“师父……”,对玄空的了解,虚生所知甚少,可想到对玄空仅有的了解,依其内力强行使出冥象神功的招式,未必做不到。
花星楼发现虚生走神,伸掌在虚生眼前摆动,“在想什么?还是已经想到了谁?”
虚生压下碍眼的手,缓缓抬眼,一副秋冷之色,“我不方便总露面打探,得劳你在寺外替我留心,你宫里还是留心查一番比较好。这人出现的蹊跷,行踪又十分神秘,是敌是友未可知,由他在幕后藏身,终究我的心头刺。”
“这人会使冥象神功,我不可能坐视不理。水无宫中我会上下彻查,只是你别抱多大希望。”
虚生心里已有怀疑的人,同在一条船,遂交了底,“我心中是有怀疑的人,但暂时无法出手确认试探,一时不能确实。为防万一是我猜错,水无宫和武林需要你多奔波了。”
花星楼微挑眉,听出点到为止的话中话,“上了你这条贼船,我想撇开独善其身也是不可能了。武林上的事,你大可交给我去办,水无宫虽比不得你那无知楼,但比其他门派要强得多。少林内的事,我插不得手,你自己小心应付。”
比起虚生的宁静淡然,花星楼面上的担忧昭然,连带在边默默无声的沉香也忡忡起来,“楼主,不便出面,不如交给属下去试探?”
“你是嫌我最近麻烦太少,诚心添上几桩,要我忙得不可开交是吧。”
沉香是个死性子,听出了虚生话里轻快,也全当是问责,忙垂头道:“属下不敢。”
“无趣、无趣。”花星楼展颜笑道:“美人被你养成这样,实在是暴殄天物。原是一颦一笑皆美,如今少去往昔我初见时的灵动,美则美矣,却是个不想让人亲近的冰人。”花星楼蹙眉似想起厌恶的事,兴致全无道:“不过比起合欢斋那些皮囊傀儡,倒是沉香的模样讨人喜。”
冷风从窗隙间吹进,虚生忽觉有些寒意地整合衣襟,淡笑道:“是可惜了。”
“出家人合该六根清净,你倒是念起了美色。”
“不过是想起宫里头的朋友,忍不住感叹而已。”
花星楼面色渐淡下来,目光紧紧盯住虚生侧颜,兀地站起一副要离开的模样,神色微严肃道:“听朋友一句劝,少与无情公子往来,你……变得有点不像你了。”
虚生慢慢闭上双眸,淡漠回道:“初心难忘,谁都不能阻挠我。”
花星楼激动地微微向前倾身,片刻抑住激动情绪,叹息道:“你若要放下,与他为友无妨。你若执意,万不能再亲近了,心善只会害到你。而且你们,毕竟生来为敌。”
虚生戴上手捏的佛珠串子,缓慢支起身,“宿命所迫,我知道。”
“你要清楚就不会救怀明墨。”花星楼把玩着挂在幔边的鎏金香球,深幽的眸子停在故意隐没在昏暗处的身影,淡笑道:“佛家弟子应看破红尘,可从不踏入红尘,又如何去看破。小生……你的心乱了,你没发现吗?”
禅房的赤金镂花香炉终年沉水香轻烟袅袅,挡在二人之间,恰好遮掩住虚生笑得苦涩的唇角,回嘴道:“尚未出家,已经急着和我说禅了。若被佳人闻见,不知会作何感想。”
花星楼甩甩手,走出禅房没立刻离开枯草庐,直接走进虚生卧房,取了件墨色锦氅披上挡风。走过茶室顺了几颗案上小碟中的甜香丸,又从博古架上捎带了瓶爽秋醉,这才心满意足地笑道:“走了。”
“不送。”虚生手笼在袖中,望着花星楼身形在小道尽头消失,这才微动下颚,让沉香关紧房门。
四下无旁人,沉香紧绷如冰塑的面颊渐有丝人气,微鼓地双颊带了抹红,恼火嘀咕道:“这花公子忒自觉了吧。”
虚生毫不介意地轻笑,悠然往书房慢步,“我与他不计较这些。”
书房中的桌案上堆满了沉香从辩机先生那拿来的账册,虚生随手抽出本翻阅,看似认真详对,心思却早在九霄外,满脑皆是花星楼的话。有些事越是不去想,越是扰心多思,虚生何尝不知自己对怀明墨态度特别,只是由心而为,情不自禁罢了。
虚生漫不经心地慢慢翻阅账册,余光瞟见层叠账册下压住的信,抖开细读,不由眉间一挑,唇角嘲讽愈显,“他们倒是动作迅速,火都快要烧到京城了。”
沉香未看过信中内容,不过是听辩机先生说的大概,已看的透彻,不屑道:“江湖官场对季家议论纷纷,在这微妙时机故意打压处置对季家及贵妃不满的官员,那人真是好手段,出手的恰到好处。孟帝表面上看似默许,心中难免会有计较,如今的隐忍,迟早会凝聚成大祸患,到时贵妃、太子、季家,怕都不能幸免。”
虚生并不接话,目光朝更漏瞟了眼,再瞧屋外天色,“这时辰怕是子规快回来了,这事一时难说清,你先离去把宫先生请来。朝堂的事,楼里没比他更清楚的。”
沉香见虚生左右言他,不打算与自己多有商讨,立刻识趣应声从暗室的离开。等人走后,虚生关上地道暗室门,仿佛根本未将沉香的话放在心上,默声坐回书桌前,拿出暗格中的羊脂白玉算盘,手指熟练的拨弄玉珠核账。算完满庭芳的账册,虚生眼中寒光一现,即刻抽出辩机先生暗中弄来的清平乐与香赛雪的账本,一阵“哒啪”拨弄算珠。
时至戌时,天色昏鸦,书房内只点了支红烛,透过月影纱灯罩,发出朦胧的微光。虚生才算清面前堆积成山的账册,除却三本被他单独抽出放在一旁,其余已整齐堆垒成两沓。
草草吃过早放凉的晚膳,忙碌半日忽然闲下来,虚生顿觉心底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心底那股寂寞的气闷无从排解。虚生早该习惯枯草庐终年的静寂,可今日却觉格外清冷,越发难熬过漫漫长夜寂寥。
作者有话要说:
虚生:总算走了
怀明墨:这才见面几章?!
作者:不急,没两天又得见
第36章第36章
虚济打小与虚生走得近,身在佛门却沾染了虚生爱享福的坏习惯,每年冷冬时,便爱往枯草庐跑,而身为其师父的苦难大师闭眼从不过问苛责,寺里旁人自是不会多管,唯一不满唠叨的也只有枯草庐的主人。
寒凉北风啸声刮过,天色闷沉似欲来雪,昨夜清霜冷絮裯。立冬方过,季室山的秋雨刚歇,冬雪纷来,接连几日的漫天飞雪,越发冻得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