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僧不破戒(42)
在旁默然闻言许久,竺苓甚为困惑,忍不住插言:“六殿下为何要找虚生师傅?妙僧虽是闻名江湖,可要说足智,并没几位皇子府上的谋士有名吧?”
“我们府上的谋士,多是受教于史先生,前朝许多朝臣,多是肖老的学生。”孟修染目光坚定,停语又道:“他俩是你人吧。”话音未落,孟修染顿觉后颈一阵凉风袭来,紧接着听到虚生怒斥:“竺苓住手,退下!”
竺苓的短刃离孟修染后颈不到半寸,猛地停住手,不甘望向虚生,良久才收手退到一边。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看来是我疏忽了。”虚生扶茶几徐徐起身,慢步挪到小窗边,冷眼望着屋外雪景,含笑从容道:“你是几时发现的?”
冷汗不知不觉浸湿锦服,孟修染的心跳如擂鼓般激烈,自知方才是死里逃生,尽管他表现得镇定自若,脸色却煞白的可怕,不见一点血色,“你可还记得,一年多前,我突然来访?”见虚生不言点头,他继续道:“我怕礼数,所以后山偷溜上来,无意撞见正要离开的肖去华与史观。我当时没做他想,只觉好奇,你个妙僧怎连大儒都认识,便让人去查。”
虚生越听越奇,“查到什么?”
孟修染颓败地摇头,无奈道:“没查到太多,去五学书院的探子只回报,只说史观、肖去华,甚至是辩机先生似乎与你有关。所以我刚大胆做了猜测,好像被我说中了。”他眸光不禁瞟看眼竺苓,“好像还知道更多秘密。”
“除你外,还有谁知道这事?”
“没有第二人,你若要灭我口,世间再无别人知晓。”孟修染双眸澄澈,笑道:“也没人知道本小王今日前来。”
虚生转身微挑眉盯看孟修染良久,很是欣赏他的胆识,无意取他性命,便道:“我信六殿下为人。”
漫天飘雪渐停,不过山里的天气变幻难测,此刻正是下山的好时候。虚生再三思虑衡量,仍无杀孟修染之心,而他所提之事,虽不能答应,到底是记进心里。虽说虚生并非真心想助孟清润登帝,可总该给最近常寻自己麻烦的点教训。
主意既定,虚生没想多留客,遂变回超然佛骨的模样,笑道:“贫僧一时给不了六殿下答案。”
孟修染原已不抱幻想,听虚生如此回答,十分意外,希冀亦又重燃起来,忙道:“你不必立刻给我答复,我诚心希望虚生你能做考虑。”
“时候不早,后山路段较长,下山不易。六殿下早些下山回都城吧。”虚生仍有些不放心,加一句嘱咐道:“山路难行,竺苓,你亲自护送六殿下到山脚,确保殿下与他府上护卫将碰头才可离去。”
“美人相随,这一路有趣。”孟修染抱臂冲虚生作揖,笑声朗朗,豪爽的像是个江湖人,“我在永乐城静候妙僧大驾,告辞。”
把人送到枯草庐门外,虚生单独叮嘱过竺苓几句,没有挪几步把孟修染送到后山的意思,只道句:“贫僧不多送了。”转身就往屋里走,也不等屋外人反应,枯草庐的房门已悄然被关上。孟修染深谙虚生性子,加上天生脾气宽厚,年少便爱行走江湖,对江湖中人怪脾气见得多,半点不见恼,他笑嘻嘻对竺苓道:“竺苓姑娘,我们走吧。”
赶走烦心的人,虚生便躲进密室静心修习冥象神功,十重之劫未过,虚生是半日不敢马虎。刚初霁的天,又飘飘落落起星点白绒,子规还没回来,无妄崖静默无声仿佛都听到雪落在瓦顶细微声响。虚生近几日一直焦躁不安,子规每每不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心底那股焦虑就越加明显。
真气逆行走脉三周天,虚生又打禅许久,等他平心静气走出密室,已是时过傍晚。残阳西斜,霞云似火烧连绵不绝布于天际,晚霞映浸雪地,霞光莹莹。无妄崖是个望落日的好地方,今日晚霞分外的殷红绚丽,却有种无尽的苍凉。
红袖飘摇如蝶,沉香无声站在虚生身旁,欲泣强忍的面色十分难看,眸前似有薄雾弥漫。沉香双唇微颤,失态道:“子规……属下找到了。”
“在哪里?”虚生从没见过这副模样的沉香,心中不由一惊,忙道:“你带我去。”
沉香瘦肩萎颓紧握着双拳,握得那么的紧,指节分明,指缝间滴落的温热,渐晕染了她脚下的皑皑白棉。寂静片刻,沉香猛地跪地不起,微哽咽道:“属下无能,没保护好子规。”
虚生神情平淡,像与平常无两样,可扶沉香手却颤得厉害,“起来,你带路。”
常来常往石阶路,虚生自上无妄崖后,已走过无数次,不过是一跃可到的地方,今日特别漫长难熬。沉香把虚生带到参佛洞外,脚如被绑千斤石,抬挪不动半步。
“你在这候着。”虚生冷声道,眸中的肃杀难掩,“要有人来闯,杀。”
“是。”沉香亦是一身杀意,眼神中蹦出的煞气,像团燃烧的烈火,企图将心口苦闷烧为灰烬。
参佛洞在枯草庐建起前,曾是供寺里犯戒僧人思过参佛的地方,洞内不大,稍走进几步就可将洞里览尽。子规安详的躺在洞内石床上,和过往一样,如果不是一地满墙的血渍,他真的好似熟睡中的乖孩子。残阳斜照进洞内,跟血迹融为一色,洞里渐被殷红填满,月白僧袍像被浸在血水中。
虚生的步子走得很慢,身后余留着刺眼的血脚印,衣摆因被沾湿垂落。伸出微颤的手,虚生试图帮子规闭上无神的眼眸,可那双眸子仿佛犹就看着虚生般,怎都磕不上。
“师父来了。”虚生双唇微动,再想说些什么,却只剩无言的寂静。
抱着子规的手指被窜进洞内寒风刮的冰冷,虚生嘴里哼着安眠的小调,一师一徒像回到数年前,虚生刚捡到子规时的情形。虚生搂着子规,有下没下的拍着他后背,用衣袖轻拭子规唇角未干的血迹。
时过许久,虚生自嘲淡笑道:“子规啊,师父再不用担心,若有一日师父不在,你该如何自处。”
沉香一动不动地站在洞外守候,眺望着日薄西沉,迎来星稀朗月,忽地她颓然往后两步,背靠山壁滑落坐下。无妄崖的冬季向来料峭冻寒,可今年好似格外令人萧瑟彻骨,沉香屈膝抱臂蜷曲在地,身子不自禁地颤栗,整个人像是虚脱般难受。
山腰寺中的灯火明起熄灭,直到三更天时,虚生抱着早就冷透的子规走出,“走吧。”
回到崖上,虚生将子规的尸体交与沉香在旁看顾,破天荒地用铲子毁去牡丹台,亲自挖了个土坑,又用内力毁了屋内大件家具,勉强做出个形似小棺椁。等两人把子规埋下,东边已渐露鱼肚白,初阳下的虚生狼狈不堪,灰头土脸地着了件一身斑驳血渍的僧衣。
许是痛彻心扉反无泪,明明心像被掏空般的疼到麻木,神情几近扭曲,虚生仍旧流不出半滴泪。他站在子规坟前许久,咬牙嗫喏宛若用尽全身气力,“莲心慧姬……”
“楼主?”沉香看虚生像发疯般冲进枯草庐,不多久屋里传来瓷器杯皿摔地稀碎,大约又过一盏茶时,虚生才神色狰狞慢步走出。
“醉生梦死被拿走了。”
沉香微微一怔,“莲心慧姬杀个稚子,只是为偷醉生梦死?”
心口像被紧掐着,虚生一阵作呕,冷哼道:“不全是,她是在惩罚我的忤逆。莲心慧姬!”
“楼主打算怎办?还要留在这吗?”
“给我去查,不论什么法子,就算掘地三尺,也把莲心慧姬给我找出来。”虚生垂眼盯着子规的粗简的墓碑,极温柔地来回轻抚,“你派人去给辩机先生传话,让他给我在庆州府和永乐城各找间宅子。”
沉香从小性子沉闷,不善表达感情,现下明知虚生心境,偏半句安慰话挤不出来,只会听命行事,“是,属下立刻去办。”
虚生侧头一睨,苦笑说:“你不必担心我。”
第43章第43章
武林的风雨从没真正停歇过,季先生接管隐世山庄多载,见惯武林血雨飘摇,对数月来的蜚语污蔑看的很开。世间本就没能屹立千秋万载的世家,于她亲友在旁,儿女伏膝,能安稳度日足以。
眼下六皇子的出面解说,虽不能完全平息江湖近来纷乱,但多少能太平一阵子,久违团聚出游,离开季室山不过一日,季先生索性嘱咐郑丰年行慢车。
季铎瑞轻握娇妻的玉指,想及莲心慧姬就来气,“二姐,你真不打算找蝴蝶君深谈一次?”
季先生给怀明墨塞了个手炉,目露为难,叹息道:“莲心慧姬既然已经出现,必会有露马脚的时候。不到万不得已,我实在不想叨扰老友。”
“可现在我们在明,她暗里使手段,让人惴惴不安啊。”
季博儒嚼着糕点,含糊揶揄道:“天下竟还有三叔惧怕的人,稀奇,真是稀奇。”
季铎瑞抄起扇子作势要打她,对季先生道:“目无尊长,养不教母之过。”
这二人向来爱耍嘴皮子,互使绊子整蛊对方,大抵是年相仿,所以素来没大没小惯了。平常在隐世山庄里,季老太太瞧见也从不说什么,季先生自然是不会管,更无意从中调停。于是马车里又你一句我一言,两不相让,亏得两人顾及知在车马上不宜比试,较量只限在嘴上讨便宜。
怀明墨年岁最轻,性子偏老成持重,淡笑听着两人斗嘴。忽地胸口一阵抽痛,脑中立时浮现虚生的身影,他掀开挡风帷幔,不由得朝季室山方向望去,纵然空洞的眸中只能看到一片虚无。
聊得热火朝天的几人顿时面面相觑,季博儒连忙问:“是怎么了?不舒服吗?”
“没事,突然有点昏晕罢了。”怀明墨虽是这么说,脸色煞白得没半点血色,不安地动着眸子。
季先生抓过怀明墨手腕把脉,稍吁口气,心安道:“应该无事,许是前些日子劳累成疾,身子没彻底恢复。”她想一想,又对季铎瑞道:“你让郑丰年行到柳县附近的驿站,今日我们就留这休息,明日午时再出发。”
季博儒早就习惯母亲的偏爱,手肘轻推怀明墨,她笑道:“托你的福。”
季铎瑞揶揄笑说:“可不是,跟小明墨比,我这季家三爷就是一个跑腿的命。”
怀明墨双眸紧闭,脸色十分苍白,心乱如麻又说不出何故。叽喳不停的两人见状,赶忙禁声安静下来,好让怀明墨能好些休息。
离驿站大约五里路,车马慢驶也不过半刻就到,郑丰年把人在驿站门外放下,打算与独骑马的辛里去安顿车马。两人刚到马厩,辛里还没来得及卸下马鞍,就见怀明墨独自走来。
辛里心思细腻,又比别人更要了解怀明墨许多,所以猜测道:“楼主你是有事要吩咐?”
怀明墨颔首不多言,只说:“你立即策马去少林,明日午时前回来。”
辛里与郑丰年互换个眼色,环顾四周不见有人,仍是压低声道:“是无妄崖吗?凭妙僧本事,应该没人能为难他。”
“是啊,阁主别太担心。”话说如此,郑丰年却没把辛里的坐骑绑关好,而是牵着缰绳等辛里出发。
“昨夜起我就一直心神不宁。”怀明墨难得固执道:“总之你立即前去,万不得打扰寺中高僧。他要遇到麻烦,你一定出手相助。如若是我多心,他要有所怪罪,你便说过些时日,我会亲自登门致歉。”凝语片刻,他又道:“你快去快回,自己小心。”
“哎,你又何苦……”辛里话未完,已翻身上马,直道:“我会尽快回来,你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