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僧不破戒(7)
辛里跟着郑丰年一起出的书房,不到半刻便回来了,他蹑手蹑脚走到怀明墨身边,微弯腰小声道:“阁主回屋休息吧,属下已把人都遣走了。”
往主屋的一路果然无人来打扰,怀明墨回到卧房并没躺下休息,径直朝架子床另侧走去,立定在衣柜前。他的手在雕有兰花样式的柜门上拨弄两下,左手边传来细微的机械声,雕刻冬梅的衣柜慢慢朝后移动,露出个一人可进的通道。
“阁主请小心,属下在这守着。”
怀明墨没急了进密道,双肩微颓有些失落孤寂,哀叹道:“我说过,私下里你们不必称我阁主,也没必要属下来属下去。”
“属下领命。哦不,是我知道了。”辛里往地道里张望,有些担心道:“平常郑大哥在,有我陪你下去……”
怀明墨嫌弃地摆摆手,“我独自下去过多次,底下熟门熟路,你放心在上看着就好。”
平时辛里会打火折子带路,不然等机关门关上,整个地道楼梯内黑灯瞎火一片,眼睛好的人根本适应不了这样的环境。这条往下的阶梯怀明墨已经走过无数次,石阶的高度,石阶的长度,盘旋而下的格数,甚至到哪几阶石料已破损都铭记在心。怀明墨走下最后楼梯走到底的尽头是一堵石墙,石墙上的机关意五行八卦所制,启动机关十分复杂,只要墙上石珠波动次序出错,地道墙里无数石孔会连续射出带毒的利箭,万箭齐发下即使天下轻功再好的高手也别想死里逃生。
怀明墨走进身侧密室,径直走向藏星宿剑谱的石柜,柜门紧闭,而且机关上覆了层薄尘,显然许久没人打开过。整个地道的机关都是由几十年前的机关大师卢班所造,密室顶的石板内夹藏了大量□□,无论密室内哪个石柜机关开错,会立即开启毁坏密室的机关,火,药便会爆炸引入沧浪湖的水灌进密室中。
确认完真剑谱完好,怀明墨很快离开密室,回到自己卧房那个。虽然怀明墨是个瞎子,但他极讨厌黑暗,所以哪怕到夜里,万籁俱寂的深夜,他依旧会让辛里点着落地宫灯。
辛里见怀明墨安然出来,悬着的心才落下,把怀明墨小心扶上床,欲到屋外把守。
怀明墨神思紧绷了一早上,眼下当真有些乏累了,他伸手想从金丝软枕下掏出某样东西,才发现已经空无一物,愣出神片刻,当即唤住快出房的辛里,“半个时辰内,别让人来打扰。”
“是。”即使没吩咐,辛里亦打算晌午前都不让人进屋。平常怀明墨不会特别嘱咐,难得今天例外,心下很是纳罕,又听到怀明墨迟疑低喃,“还有……”他沉默许久,化作无声喟叹,无力道:“没事了。”
辛里盯看侧身躺在床上的怀明墨一会儿,恭敬道:“阁主放心,臧丽的鼻子和记性异于常人,既闻过味就不需要带着香盗的帕子去调查。这帕子我定会收好。”辛里唇角浮起戏谑的顽笑,“不如,我把方帕给你送来,省得你思虑过度不能寐。”
怀明墨急促道:“不必,暂放你那保管。”
“是。”辛里意味深长地浅笑,轻手轻脚退出寝卧,悄声合上房门。
第8章第8章
新雨后,闷热的天气渐有些凉风徐来,这才有晚来秋的清爽宜人。午后热辣的艳阳正缓缓西沉,映出霞云层层,霞光从八角窗花格透入,照在虚生面上,显得他面色格外红润。
虚生运完最后一周天的内息,伸手轻摸靠在榻边光溜的小脑袋。许是日暮渐暗秋风有些凉,小叶元屈膝坐在竹藤条椅上,双臂抱腿睡得很熟。大米起初睡在叶元怀里,后来觉得热,索性跳上床榻四脚朝天依着虚生,半点没狐狸高贵冷傲的样子。
“小不点,快醒醒。”虚生轻拍叶元脑袋几下,转而又连戳大米毛茸茸白肚,“你也别靠我睡,快起来。”
小孩子睡着拿那么容易唤醒,叶元拍开虚生的手,迷迷糊糊爬上矮榻,扯过折叠在虚生背后的薄被,蒙头继续瞌睡。白狐狸大米微微睁开,看是虚生在逗它,完全不恼,哼唧了声,前爪抱住虚生的手,闭眼蹭蹭没起来的意思。
虚生苦笑摇头,流露出少有的真性情,他有些不大自在,已经太久没有不许戒备伪装的日子。
可惜安逸的生活总是短暂的,木门被推开的吱呀声直接打断他短促的闲暇。屋外走进位知非老人,衣着简单灰布衣,嘴里唤着叶元的名字。
“你是谁?”老人警惕地朝虚生看去,明显不太欢迎这来路不明的陌生人。
虚生脸上挂着和善的微笑,同样的浅笑却与刚才有极大区别。他伸手连拍几下小叶元,手上的力稍有加重,“小不点,你的谷雨爷爷来接你了。”
老人眉间微皱,碍于小叶元在对方触手可及的地方,态度稍有收敛,只是这份客气让人听来很别扭,“年轻人,你知道老生是谁?”
虚生手不时拍着小叶元,因知老者身份对他倒真很谦和,“小不点刚又提起您,这山野间,我想应该认识他的老者不会有多个。”
百谷雨曾在江湖漂泊,直到遇见药王才定居于此,自然看得出眼前和尚是个非凡人,只是眼下见他对自己恭敬有礼且无敌意,所以暂时不打算硬夺叶元。百谷雨仔细观察起眼前的人,身着霜白色僧衣,明明衣摆袖口沾了水渍泥泞,偏让人觉得他一尘未染,嘴角浮得浅笑温和又疏离,霞晕围笼下显得那么虚无缥缈,像是九天的一朵白云、又似雾里的一珠露水。
小叶元原想多睡会儿,被虚生拍得睡不着,神思模糊间仿佛听到谷雨爷爷的声音,这才揉着眼睛慢慢爬起身,“谷雨爷爷?”他梦呓般喃喃,定神再一看,果真是百谷雨,立刻清醒地钻进百谷雨怀里,热情道:“谷雨爷爷你回来啦。”转身又对虚生说:“大和尚,这个就是我的谷雨爷爷。”
虚生轻笑下地,此刻他忽然忘记鞋上泥印子犹在,双手合十朝百谷雨弯腰行礼,“贫僧名叫虚生,方才小不点见我受伤,从您那取了药材帮我熬药,我还未曾感谢过。”
百谷雨眉心猛地一跳,喃喃低语,似乎完全不敢相信,“少林派的妙僧虚生?”
“贫僧确来自季室山少林派,可妙僧二字实不敢当。”
百谷雨难以置信地搂着小叶元,呆愣许久回不过神。这妙僧虚生是武林何等人也,琴笛棋画皆是武林一绝,西蜀国君多番派使臣求画不得见;南齐国君痴迷于棋,纡尊降贵求其收徒也不得见;至于孟帝每年必会亲上少林,话说是修身而来,其实知情人都清楚,孟帝不过是想听季室后山偶尔起兴吹奏随弹飘来的妙音。少林妙僧与隐世公子,两个甚少行走江湖,名号却传遍江湖的人,此时正有一人活生生在自己眼前,如何不令人惊愕。
小叶元边摇晃百谷雨手臂,边叫唤:“谷雨爷爷?谷雨爷爷!”
百谷雨被小叶元的尖声惊叫吓回神,半信半疑问:“不知师傅为何在此?”
“贫僧本意来药王谷采取凝须草,奈何江湖血雨,无辜沾染,所以只能到药王草庐避祸半日。”
百谷雨瞟见虚生腰间水头极好的玉笛,透似山泉碧波,净如山巅雪水,如果前刻他有些将信将疑,此时已全然相信。百谷雨或许不认识人,但识得翠水笛,更知道玉笛的主人,“老生唐突,望虚生师傅见谅。”他细瞧虚生伤势渐愈,只是仍旧有点气虚不足,又见他腰袋露出的凝须草根,“今日时辰已晚,师傅功体未痊愈,不如再住半日调息,我去小厨房做些药膳,明日一早出谷也不迟。”
虚生担忧追杀的暗卫在官道等不到人,会折返回来害到小叶元与百谷雨,了当拒绝:“不必了,贫僧尚有事未办,不能再多耽搁。”话音未落,虚生已飘然飞出屋子,转眼从药王草庐消失。
伤势已基本好得差不多,虚生轻松地飞梭在密林中,他并没着急出谷,反在谷内到处溜达,寻处显眼又隐秘的地方。星宿剑谱既是假的,他留在身边非但无用,而且容易泄露身份,所以计划把假剑谱暂时藏在药王谷中,过些时日遣人来取。不知不觉已从在谷中待到西阳落沉,天际薄云稀疏,天边渐挂上轮冷白银月,山林间像是有银粉洒落,从枝叶中透进光线投着晶莹澄澈。
虚生转悠一圈,决定把剑谱藏在入谷不远的溪边,涓涓流淌的溪泉边有块凸出的巨石块,边上正巧有棵鹅掌楸古树,枝叶繁茂适宜藏物。虚生两下跳上鹅掌楸树杈,用皮纸把假剑谱包裹好,塞放进干杈附近的树洞中,这才打算出谷离开。
人刚下地,忽闻不远处密林间传来窸窣声,虚生立刻警觉地厉声道:“谁?!出来!”
虽然药王谷山野时常有野禽小兽出没,但多是野兔等小只动物,适才的响声显然不是山间动物所造成。虚生翩然飘向声响发出的地方,如支利剑迅疾飞出,掌风拨开挡在身前葱绿枝叶,越接近窸窣声越响,掌劲蓄势待发,欲直接结果偷窥的人,忽然见一光溜溜的小脑袋出现在眼前,虚生登时微睁双眸,在空中翻转了圈,站在叶元跟前。
虚生略有质疑,警惕仔细地观察周身情况,再没听到其他动静,“你来这做什么?”
“大和尚!”小叶元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终于在谷口追到虚生,稚嫩的小手紧抓的荷包已被掌心的汗水浸湿,“给你。”
虚生捏到荷包中似有两颗药丸,凑鼻细闻,顿觉股暖流淌过心口,轻笑摸了摸小叶元光溜的脑袋,“是还露丹?”见小叶元连连点头,虚生把荷包仔细地藏进暗袋中,道:“小不点早点回去吧,别让百谷雨老前辈担心。”
“嗯。大和尚再见,记得下回来玩呐。”小叶元边往药王草庐跑,边回头挥手。
“我过阵子来看你,你小心脚下,别绊着了。”虚生失笑好意提醒,目送走小叶元,他的目光顿时一凌,双眸闪着精光,似在搜寻猎物般不放过半点风吹草动。久等不见有人暴露行踪,应该是已经逃走,虚生心知既不知那人去向,人恐怕已不在谷中,再搜已是徒劳白浪费时间,喟叹口气直接出了药王谷。
药王谷出谷后不远有条道,是京城通往五行山的捷径,比路经庆州府再绕行要快上两日。此路沿沧浪江而建,依山傍水景色宜人,虽比平原上的官道险写,仍有许多文人墨客、鸿儒学士择这条路,时常会有感抒发,或赋诗作词,或谱曲书画,所以虚生遇到北孟著名的才女沈梦君时没觉意外。
“沈姑娘好雅兴,骤雨初歇便到这儿摆案作画题词。”
“早看惯晴空万里的沧浪江,难得有机会见识这雨后初霁的美景,正巧路过岂可辜负。”沈梦君放下湘妃竹笔,仔细打量了番虚生,只见他袖口衣摆鞋面皆沾泥灰,与前几次碰面相比实在称不上明净无尘,可再细瞧这些不经意沾染的泥垢又像凡尘俗物,只为衬托出虚生的孤傲之姿。沈梦君让侍女斟了杯茶,放在木案一侧,浅笑道:“许久未见,虚生和尚仍旧风骨依然。”
虚生双手合十行礼,倒没跟她客气,盘坐在藤编矮凳,独酌一杯清茶,“贫僧有一事想问沈姑娘。”等沈梦君摆出请的手势,虚生语气平淡如唠家常,“不知沈姑娘在此地作画半日,可有见人匆忙路过?”
“我在这半日有余,不曾见过旁人路过。”沈梦君含笑侧头,和身后婢女确认,“小桃,你有注意到可疑人从林子里过去吗?”
“禀小姐,没有人从马车旁的山林里出现。”
沈梦君瞧出虚生极其在意这事,又郑重问小桃遍,“会不会是在林中行走被枝叶遮挡,你仔细想想有没特别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