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知道,每天都会有人抵抗,有反抗,就会受伤,所以他们不走。
王青在药铺门口放了盏油灯,好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能够找到路。
那天的傍晚格外阴沉,像是预示着什么。
几个年轻人抬来一位伤员,伤者腹部被弹片划开,这并不是王青能够处理的伤口,必须找张医生。
“你们先帮忙止血!我们村有会缝针的医生!我去找!”
可眼瞧着已经看得见张医生家,几个敌人举着枪发现了王青,他当时没有选择,只能原地站着大喊一声:“喂!你们这些畜生!”
他喊得很大声,足以让张医生听得出来这是他的声音。
张医生听到这声喊,自然能明白王青出事了,会想法子去他的药铺带伤员走。
王青喊完,转头往反方向跑出去。
这是选择。
在他远去的脚步后面,是山里的村民,是伤员。
这段距离,是王青用命拉出来的。
他拼命地跑。
子弹撞进身体里会炸开,王青痛得意识模糊,不晓得是第几枪,他彻底失去了行动能力。
被围住后,敌人愤恨地用枪托殴打他,用刀刺他,最后,残忍地剜去了他的眼睛。
王青没能等到胜利的那一天。
大家永远不会忘记这个药铺老板,即使到了集体撤离的时候,村民们依然坚信这样的好人还活着。
那样的年月……
尸横遍野是常态,遇着好心人路过,能给立个坟就是很幸运的事情。
只是那座坟上连个名字都没有。
王青死后变成鬼,因为是生前失去了眼睛,所以他看这个世界的方式变了,他瞧不着具体的样貌,但能更加清晰地感受到气息。
他始终守在村子里,他不知道村民们什么时候走的,去了哪里?在他的认知里,只要守住这些老房,就是保护住了大家。
漫长的岁月里,他感知着血脉的延续,新生儿的啼哭声能够穿透阴阳两界,让他感受希望。
王青生前有个儿子,一代接一代,孙子,曾孙,如今曾孙也有了自己的孩子。
只是这一次,王青感知到了不一样的东西。
在他的后人旁边,有陌生的东西,是外国人。
对他来说,外国人就是敌人,就是入侵者!
那些残酷的记忆还留在他灵魂里,哪怕过去了这么多年,要保护的想法依然鲜活。
王青不肯让自己的后代再遭受一遍这个历史。
所以他不远万里,随着血脉的指引来到国外。
可是,对于一只鬼来说,时间与距离不是生前那样的。
所谓千山万水,被无限拉长。
他几度迷失方向,又被执念牵引着寻找,每次清醒,记忆就会流失一些。
以至于,王青的意识时而停在战火纷飞的年代,时而又认为自己身在老家的药材铺里。
偶尔,他会想:我这是要去哪?要去做什么呢?
可一旦感知到那个孩子,他就能想起来——我这是要去保护。
是了,保护。
至于为什么要保护,他都记不太清了。
王青只知道,那个孩子是自己的血脉,外国人都是坏蛋。
这两个念头深深地刻在灵魂里,生死都抹不去。
所以他顽强地找了过来。
他说话,没人能听得见。
于是王青开始尝试着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东西。
孩子要玩干净的东西,玩具脏了,他就想洗干净,可才把那堆形状奇怪的玩具放去水里,王青就忘了自己要干嘛来着。
或是,他听见孩子哭,想要给孩子煮一碗米布,可才晃进厨房里,他又忘了自己要干什么。
于是他又回到孩子身边,瞧见孩子盖得单薄,就想给孩子多盖些东西,在王青的记忆里,战争年代很寒冷,孩子们总是容易受凉。
王青不知道,恒温的房间里,孩子不会感到冷。
甚至,他都看不见时代的变化,瞧不着和平年代的繁华,更不晓得现在国与国之间可以交流,还有自己国家强大到无惧外敌。
他看不到呀,这个鬼被困在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里,被困在那个需要豁出命去保护的时光里。
王青只记得要赶走敌人,要保护血脉。
他还在战争里,不晓得和平已经到来,他和这个世界错位了。
旧梦一场,王青走不出来。
这是一个普通人的故事,他的执着,化作了不灭的功德。
……
画面渐渐消散。
张拂雨握着妻子的手,两人泪眼相对,最后姜纹把脸埋在丈夫肩头啜泣。
“我……我明白了。”张拂雨哽咽地说。
“我真是个不孝子孙,我都不知道是他,我……我怎么能不知道是他呢。”
“我爷爷他被收养的时候还很小,他……”
在张拂雨的叙说里,顾千他们听到了完整的故事脉络。
当年,王青的喊声很及时地提醒了张医生,而张医生立刻明白了这个用意。
他趁着敌人被引开的空档,带着几个年轻人把伤员转移到了安全的地方,同时,也去通知了村民,大家一同转移,躲过了那场血洗。
张医生在人群中发现了王青三岁的儿子,他知道王青凶多吉少,就把孩子带在了身边。
后来,张医生和幸存的村民们从未放弃过寻找王青的下落,可那个年代,找一个在傍晚离开的人,犹如大海捞针。
张医生把那个孩子抚养成人,经常告诉他:“你的父亲是个英雄,他叫王青。”
“我爷爷说,太爷爷一辈子都在找王青。”张拂雨想擦眼泪,可眼泪根本拦不住。
“我怎么能,我怎么能没认出他呢……”
这个故事在张家代代相传,张医生告诉孩子们,他们有两个姓氏,一个姓张,一个姓王。
到张拂雨这一代,双姓的由来已经变得很模糊,年轻人偶尔听老人提起,都只当是一段久远的家族往事。
张拂雨哽咽着自责。
“我这个不肖子孙,享受着和平的富足,却忘记是谁用生命换来这一切。”
姜纹轻轻地为丈夫擦泪。
“我们现在知道了,这是太爷爷啊。”
顾千等他们哭了一段时间,才说:“你们可以祭奠他。”
“可是,人死后不是有轮回吗?”张拂雨问。
“我们现在祭祀还有用吗?”
顾千回答:“这么说吧,对于已经转世的魂魄来说,祭奠会化作一份功德,这份功德会追随他的魂魄,在来世为他遮风挡雨,让他少走一些弯路,多一些福运。”
他看向陈巳手里的那个铁傀儡,继续道:“祭祀对于生者来说,是一盏灯,光会照进过去,把那些未完成的遗憾,或是未说出口的感激都照亮。”
让后人知道这个故事,也让历史记住这个故事。
“那你们现在要送他走了吗?”张拂雨望着傀儡,声音里带着不舍。
城无声想张口说什么,但先瞧了陈巳一眼。
“这位的执念太深,而且让他一直在境外也不是个事儿,总得合和。”陈巳停了一下。
“不过,或许离开之前,可以让他看看现在的世界。”
张拂雨急切地问:“怎么做?”
“用这个傀儡。”陈巳举起手中的铁人。
“让他附身一天,亲眼看。”
“我点眼。”顾千说着,庄重地伸出右手。
“嗯。”陈巳将傀儡递过去。
顾千以拇指做刃,划破了食指,将血轻轻点在傀儡的眼睛处。
铁人原本空洞的眼窝渐渐泛起红光,而红色,是黎明时分的第一缕曙色,是最有希望的颜色。
陈巳掐诀引阵,布置好温养魂体的阵法,最后说:“他现在思绪混沌,养一晚,明天白天能好。”
张拂雨有些担心。
“鬼魂怕太阳吗?”
顾千说:“英魂不怕阳光。”
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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