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因为兴奋而眼冒血丝,抬手猛地吸了一口烟,随即重重拍了自己脑门一下。
“冷链!”
“冷链?”赵明不太理解,但依旧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就是冷藏运输!现在谁都在做普通快递,可网上也有人在卖生鲜,就是大家怕运到了之后东西就坏了!”
刘省说得很激动,又抖出一根烟叼嘴里分析:“就是技术方面门槛高,这事前期投入太大。”他的眼睛在昏暗灯光下发亮。
“但要是咱们能做下这个,我们就是龙头!”
“对,要做,得做!”刘省一拍桌子。
“我卖房子!”
赵明听懂了,他只问了一句话:“要多少钱?”
“至少两百万,我拿执照可以去银行贷出来一百多,卖房子可以换几十,再到处借一借凑凑。”
“那我也把村里的房子卖了。”赵明说。
刘省一愣。
“你想好了?那可是你爹留给你的。”
“你不是也要卖房子吗?”赵明抬头看他,并着下意识点头说。
“你的主意,不会错。”
刘省蹭地一步跨过来,抓住赵明的肩膀。
“你放心!这肯定错不了!以后我们都要过好日子!让嫂子住大房子,让冬冬上最好的学校!”
他用力拍了拍赵明的背,眼里都是藏不住的欣喜。
赵明更加用力地点了点头。
办手续那天,赵明一个人回了村,他蹲在门槛上抽烟,望着这片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土地,心里堵得慌,又隐隐期待着。
他觉得自己像是一棵树,马上就要离开扎根的地,前途是未知。
这些年,媳妇的病一直不见好,也在大医院里查出来是肌肉萎缩,听着是没得治,只能延缓。
但城市里大医院多,赵明心想,兴许能有转机。
第一辆冷藏车批了证,到的那天,刘省和赵明都激动坏了。
可日子却一天比一天难熬。
生鲜冷链不比普通物流,一个坏掉的压缩机就能让整车海鲜臭掉。
刘省整宿地熬在电脑面前找客户,赵明就开着那辆漏风金杯到处找便宜的地方修压缩机。
媳妇的病越来越严重,手脚一天天僵硬,最后连路都走不了。
那段时间赵明瘦得厉害,白天跑运输,晚上要照顾媳妇。肌肉萎缩开始影响呼吸,医药费跟流水似的往外淌,赵明卖房子的钱除了投在公司里,剩下的都搭进了医院。好在刘省爹妈把刘才和赵冬两个孩子接过去照顾,免得他们跟着大人受苦。
对此,赵明真的十分感激刘省。
刘省总让他不要谢,说:“咱们是兄弟,孩子就是一家的。”
赵明听得心里暖烘烘的,重重点头。
刘省也不好过,他把房子卖了,跟着赵明住城中村。那会生意刚起步,运费不敢要高,但油钱和人工都在往上涨。
刘省经常愁得蹲在仓库外面闷着脑袋抽烟,但每次见到赵明,刘省还会笑着说:“咱们快熬出头了!”
他没说错,转机发生在两年之后,可是赵明的媳妇在当年冬天的一个凌晨去世了。
那天赵明刚开着冷藏车送完一批海鲜回来,在仓库外面碰见刘省。
两人默契地点上烟靠着墙壁,算着这一单能赚多少。
医院的电话就是这时候来的。
赵明赶到医院时,媳妇已经不行了。她躺在床上,手指头动都动不了,眼睛却还睁着。
赵明握着她的手,想跟她说点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朴素沉默的人流泪和伤心都没有声音,他把媳妇的手按到自己眼睛上,他不会说漂亮话,没法子用语言准确地描述心情。
他想说自己真的很爱她,可是生死面前,这句话讲不讲已经没用了。
好半天,他只讲了句对不起。
媳妇走的时候很安静,赵明也很安静。他蹲在太平间外面一根接一根的抽烟,刘省在旁边转圈,连声自责:“今晚这单该我去跑的,我,哎!”
赵明摆了摆手,他知道这事不怪刘省。要怪就怪自己,天天想着挣钱,连媳妇住院都顾不上去看几眼。
他想着媳妇刚病重那会,自己总说等忙过这一阵就好好陪她,可这一阵还没过去,人就没了。
刘省说:“你哭一场吧,别憋着。”
赵明习惯性点点头,可无论如何都发不出声音。
媳妇才嫁进赵家的时候,腿脚还算利索,屋里屋外都收拾得干干净净,后面渐渐地走不动道,但还是坚持着给赵明洗衣做饭。
现在人走了,赵明心里也空了一块。
离开老屋时被剜了一块,媳妇去世又剜了一块,赵明恍恍惚惚地觉得,未来越来越模糊了,他找不准自己该把根扎去哪里。
迷茫的感觉十分恐怖,让赵明很害怕,此后他更拼命地跟刘省一起把事业做大。
没出几年,公司越来越有样子,赵明果然在城里买了房,赵冬和刘才一起上了个不错的小学。
事业的摊子铺开,公司里请了许多大学生来上班,划分出不少部门。
刘省乐呵呵地搭着赵明的肩膀说:“你看,你没读过书又怎么样,现在这些读书人还不是都在给你打工!”
赵明没有体会到高兴,但还是点了头。
应酬是生意场上避不开的东西,刘省穿上了定制西装,脖子上不再是擦汗的毛巾,换成了香气逼人的围巾。
他肚子里有墨水,脑子也灵活,跟谁都能讲好听话,总能说到对方心坎里去。
赵明跟他一起去应酬,觥筹交错里,总觉得自己格格不入。刘省讲了个笑话,把一桌人都逗笑了,赵明也跟着笑。
“你这人,就是太实在了。”刘省经常提醒他。
“这生意场上,得会周旋。”
赵明抽着烟点头。
之后一场推介会,刘省正介绍着:“我们公司的创始团队非常专业——”
赵明在他说得正起劲的时候打了个喷嚏,全场静了一瞬,赵明憨笑着道歉,刚想习惯性去摸裤子,但一瞬想起来自己今天穿的是西装,他局促地再三点头。
刘省在台上强撑笑脸介绍:“这是我们公司一个负责人。”
回去的路上赵明开车,刘省坐在副驾驶看他,心里是压不下去的厌恶。
这么多年过去,这个人怎么还是这个土样子,一点社交礼仪都不会。
刘省觉得赵明陌生起来,曾经让人感动的朴实,现在怎么看都很恶心。
没过几天,刘省在豪华酒店组了个局,他当天很紧张,再三嘱咐赵明一定要穿得体面一点。
这一桌子菜花了八万,刘省很少这么铺张,赵明问他到底什么事,刘省只说:“你别管了,一会你就安安静静的,别讲话。”
没等多会,包间里进来个中年男人,刘省满脸堆笑地迎了上去:“孙总,您能来真是给我面子。”
来人开门见山:“刘总,你们这个现马冷链做得很不错,我们想入股,当然,也能为你们打开全国的物流网络。”
刘省眼睛发亮。
赵明也清楚,这是他们盼了很久的机会。
可孙总话锋一转:“不过嘛,要我加入就得更改你们这个股权结构,调不调整,调整多少,就看你们的诚意了。”
席间,刘省谈笑风生,说起资本运作头头是道。赵明就坐在边上,像根木头,他听见刘省说起自己的创业史,说得天花乱坠,可一个字都没提到自己。
散席后,刘省和赵明留在桌上,他抽了三根烟才开口:“赵明,这事……”
“你说吧。”赵明现在兜里还是软壳烟,他点了一根,望向窗外的霓虹变化。
“孙总这边要的数量不低,我和你手里股份都得稀释,但你也知道,现在公司运作场面上主要都是我,所以……”刘省斟酌着用词。
“但你放心,有了孙总这个大鳄加入,咱们的生意会打开一个新局面。”
丛林法则,这个世界嚼人吃从来都是连皮带骨头,踏实的人,最容易沦为牺牲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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